倾城之恋(第6/15页)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着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蔴花镯子,光着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红皱襇窄脚袴。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太!」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彷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麽?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麽?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麽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性了。实在没有什麽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袴──」流苏道:「为什麽?」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曲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麽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的沉默。流苏笑道:「怎麽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麽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麽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麽?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麽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