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第7/9页)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
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羣年轻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麽不来跳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麽?」传庆道:「不做什麽。」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麽?」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从来没有这麽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麽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麽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麽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麽?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麽?」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
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麽?」传庆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麽!为什麽!我倒要问问你:为什麽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丹朱道:「听你的口气,彷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彷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
传庆道:「到底为什麽?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崖,围着一圈半圆形的铁栏干。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干上。崖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看见过她这麽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