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第8/9页)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彷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麽?
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麽?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麽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麽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点儿喜欢我麽?──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阑干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阑干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麽?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麽,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麽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阑干,彷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麽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麽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阑干,小声道:「那麽,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阑干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麽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麽?那麽,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麽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