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第4/5页)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麽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麽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麽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袴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麽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麽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你瞧,还肿着这麽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麽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彷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麽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麽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珞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麽?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麽?」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麽?」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彷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麽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鈎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