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第5/5页)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藉口,谋与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麽连琤琤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琤琤!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蓆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麽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麽这张嘴,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的咒你爸爸死!」
琤琤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琤琤道:「什麽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的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琤琤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给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琤琤。待要插进嘴去,狠狠地驳琤琤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琤琤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琤琤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琤琤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