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第5/12页)

峯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峯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峯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峯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麽多?况且你头发这麽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峯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峯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峯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峯仪道:「我知道你为什麽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峯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峯仪道:「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里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峯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峯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麽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峯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峯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峯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峯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峯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峯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乾,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峯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峯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峯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麽?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彷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