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第6/12页)

峯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飘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峯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峯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麽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峯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告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峯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峯仪道:「哦!为什麽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峯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麽?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拚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峯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峯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峯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峯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麽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麽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峯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麽?我使你痛苦麽?」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峯仪嘘了一口气道:「那麽,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峯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麽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麽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麽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峯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麽新生活的计划?」

峯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峯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峯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峯仪猛力掣回他的手,彷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轻──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