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第8/12页)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麽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午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麽?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麽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麽?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麽?」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麽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麽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麽?」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麽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