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8/16页)

〔35〕,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36〕,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麽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麽?」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麽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37〕。于是她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麽?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她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麽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乾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麽,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麽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