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第9/16页)

「价钱绝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38〕,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销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她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39〕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40〕──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她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41〕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麽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麽就是什麽,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