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16/17页)
李二娘来不及嘱咐,林子里头好些个不争气的,早回了村。他们刚落了脚,西北、西南各角又杀出更多木马兵,跺了他们成肉浆。这边林子慢了步的人,倒抽一口凉气,只管叫“老天爷菩萨保佑”。
牛群的影踪出了村,零碎地落在平原里。李二娘赶了众人上一个高岗子去,自己领头,带了一十二个男人藏在林子里。他们一人一提桶,躲在树后头。烟尘气将木马兵蒙远了,杀伐声又将它们拽回来。它们进来了,先是来了第一批,接着是第二批,然后又是好几批。李二娘他们凝神敛气,汗如雨下,热风吹来,冷湿袭透人,走了乏。这些木马一个一个往前走,前一个进了去,后一个补进来,惊起一群鸦雀飞。树叶子沙沙响,蝉虫子聒噪。等木马兵全进了树林子,李二娘一时声儿亮,命了十二人将桶里的烧酒齐齐泼出去,下了一场酒味雨。一根擦了星的火柴撂进去,便着了火。这火先焚了枝头,再烧了这木马群。熊熊大火耐不住烧力又嗤嗤燃了漏进来的光芒,流了一片彩。有了火势的妨碍,一个个木马兵左冲右突,愣愣地逃不出来。大火烧得正紧,又被风吹了更旺,木马兵也全被火口含了。可老天爷瞎了眼,刹那间,阴云堆空天地昏,闪电若虹,正是天火下流,人火上燎。忽然飘风暴雨至,浇灭了大火。骤雨不歇,雨势愈来愈大,也更急,这可劲儿下的雨,没多久便齐了脚深。众人惶恐,也没了辙,只是等了身死。李二娘确实机巧,那水快过了膝时,打出手势大喊,听不见,却也无人晓得她啥意思。李二娘独自一人拎了石头砸坝子,那口子一开,蓄积的水崩碎了河堤,只见浩浩大水,倾泻奔流,这水是汪洋的体量。那气势汹汹的木马兵被冲出饮马镇,浮游于水上,使不上力道。可怜李二娘,被一个浪头相扑,漩涡卷了她四五旋,掳了身去。人们站在高岗上,看浪涛翻滚。千里水地,沟沟波纹攒动天。静水陈空,明光坐底。七昼七夜后,洪水退却。大树横亘,枝条稀疏,只见李二娘高挂树梢头。
刘焕明第一次醒来以为不是梦,李二娘背了他跑,没几步绊倒跌醒。刘焕明第二次醒来以为是个梦,他娘背了他跑,没几步绊倒跌醒。他摔个跟头,伏地上瞧见刘海天喘吁吁拿了刀回来,又丢了刀逃。他以为娘睡了,跟了娘学,合上眼,更以为自个也睡了。刘海天喘吁吁拿了刀回来,不见了李二娘,众人也全作了鸟兽散。刘海天听得脚步响,转身瞧见刘焕明他娘和刘焕明相继身死,惊得呆了,丢了刀便逃。刘海天躲在酒窖里不出来,醒来听到推门响,靠身抵住,哪个推也推不开。撬窗进来一十二个男人,扛了酒便走。刘海天蹑脚跟了他们溜进林子,悄声埋了自个到众人里。李二娘赶了众人上一个高岗子去。七昼七夜后,洪水退却。大树横亘,枝条稀疏,刘海天瞧见李二娘高挂树梢头。众人取了李二娘下来,分量却轻了。刘海天趁势做狠,越众向前,一连声的鬼魅不停,又借了这祸端,污蔑是李二娘招来的木马天灾。刘海天兀自吼嘞,李二娘只是闭目不醒。刘海天一面说,一面抽刀剁了李二娘去。刘海天怕她不死,又是一刀。众人看时,李二娘豁然头已落,头颅滚三滚,零零丁丁落地上。豁牙子喊,我见过的,我见过的,怎地不是木子头,怎地不是木子头。李二娘离了身的头颅,血淋淋,猛地睁了双目,瘫倒了众人。忽一阵风起,李二娘无头身上的衣服经不住风吹,尽皆破碎,露出了李二娘的木子身。原来李二娘他爹并不是为她做的木子头,而是一副木质的身子。众人见了此,用不了刘海天蛊惑,更信了是这木子身引了木马兵来。烧了她,众人里半晌蹦出一句来。只这极弱的一句,提及众人心念起,个个人声沸,烧死她,烧死她。推了李二娘先前挑的一十二个男人,往李二娘的木子身泼了剩的酒,又抛了头颅在上,只一燃,李二娘的木头身子片刻烧了头颅成灰烬,焚作一缕烟。
李二娘被烧死的第二日,十千木马兵再次来袭,屠了整个饮马镇,无一活的了。
这突然到来的结局,也没人知晓。
此后,草木世界接管了人活的百年。
李二娘死了?
哪个晓得咧,也许没死。
那死的是哪个?
死的是所有那些人。
仰仗了那双六指儿的手,爷爷活了好几世。草木年代结束,到了钢铁年时,草木荒芜,爷爷也便死了。我带了娘将爷爷埋了。爷爷死后多年,坟头生了棵树,那树刚冒了头便枯萎了,枯萎了多年才死。
这世界击退了草木世界,早换作了这钢铁年代。也没了马做的坐骑,更别说木做的马儿了,如今都是铁做的。铁做的车马,铁做的房屋,还有着铁做的火车,已满在这钢铁世界。我和娘从爷爷的坟头回来,走在铁道边。娘的肉身早不再水灵,生了我后,娘这唯一肉做的身体,也干瘪了。我时常教了娘自个儿是谁,我是谁,并一再温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