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2/17页)

李二娘瞧见自个的脚尖,被伴娘嘻嘻笑着带了方向,一步勾作三步,走到新房里。李二娘坐在卧榻之上,听屋外酒方数巡。直至夜深人静,鸡唱三声,忽听见院子里脚声阵阵,却是闻不得人声,火光明灭,想是福祸难定。李二娘忽然摘了红做的盖头,想要开门去看,不曾想有人撞破了门板,闯进门来的是那日滩口的傻子。这傻子着了一身红做的新郎衣物,酒醺了人脸,顿是透红的肤色。这傻子昏昏沉沉步上脚来,只是立脚不定,扑地一倒,李二娘慌忙走近了两步,扶了他到床榻坐下。灯烛遭了门风,烛火难定,绕晖三匝。借了这黄花火光,李二娘瞅见对方的清晰模样方才忆起滩口的漂亮人儿,立时跳起。

你这傻子,来这做啥?

我做的是新郎。

我的新郎是刘焕明。

我便是刘焕明。

你才不是。

我爹说,我便是刘焕明。

你莫诳我,刘焕明我见过,你不是肩挂了鞋子那个。

我便是肩挂了鞋子的这个。

不不不,那天不是你挂的鞋子。

这鞋子是我的,我天天挂了它,只是坐了渡船的日子,我不欢喜湿鞋子,它现今已不是湿的了。

你兄弟叫作啥?

我兄弟叫作刘焕亮。

你个傻子,我才不跟你成婚。

我爹说了,我们已经成了婚。

我要找的是刘焕明,你骗了我。

我爹说了,跟你成婚的便是刘焕明。

你个傻子,你不是刘焕明。

你才是傻子。

我确是个傻子。

这傻子刘焕明分明不傻。

傻子刘焕明摸出手脚,推了李二娘倒在帷帐里。李二娘拼尽气力把他往外搡,却反弹自个儿更靠了墙,又生生被他压了身。李二娘的心房乱怦怦跳,拿手臂托出空当说,我先去灭了灯。但是窗子里切切割来的片片风,熄了灯火。李二娘气喘难歇,衣裳未脱的刘焕明,虽没有动手动脚,却也盘死了她的小腿和大股。这一夜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拥了她呼呼睡下。他这黑漫漫的脸子,血腥腥的酒气熏得她昏死过去。待到鸡叫三更,再叫五更,她才悠悠醒转,傻子仍做着先前的横贯样子。她斜杵的半个身子定然是酥麻不觉。但有狭长的月色光秃秃地投在桌角一处,又搭了根条椅。李二娘拨开刘焕明的身子,走到门边,直撞门皮,哐哐两响却是打不开,再往内斜斜撅了门板时,便看到一条锁链在门外反锁了。李二娘到了窗边坐下,闷闷地喝过酒,搬了椅子定定地砸开漏出一线空间的两扇明暗窗。那傻子仍做着齁齁睡熟的蠢人。李二娘蹬上椅桌,倾身一攀,用力跳下,落得滚尘土面。这都在柳条梧桐叶下,光影掩映间,却突然听见院子东南角人嘶犬吠,探头望去,只见火光冲了天,夜色难为盖,即时淹没添了鱼肚白色的东面日出。李二娘趁这众人乱作一团,翻墙跳脱,潜进黎明的光色里。

沿了饮马河岸,盖为雾气所蒙,朝阳唾而不漏光。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路径歧出八九支。回首尽是,买进的风儿太撒野,搅了河面,齿齿的鳞甲、累累的堆积。李二娘体会这寒气冰身,思想昨夜委屈,堪似黄花瘦的伤心人、泪涟涟的雏儿;行一步,情恸无数,兀的不愁杀人也么哥。李二娘奔东又走西,寻不见藏身的处所,一味哭上柳梢头,恨不能当下掘个坑埋了自个。李二娘逢人便躲,折身就走,奔跑半个时辰,便花瞎了眼睛,瞅不见眼前事物。只得摸上草木林树,走了一程,绊脚倒在一家庭院里。你道这是哪家?不曾想脚下一绊,竟跌出一个断肠的铁石人儿。

刘海天闻到夜的湿水味道,忆起多年前明暗交合间的那场大火。日上一竿,破夜的大火才被浇灭。刘海天坐在残垣横壁上,望那烧着的爆响,毕毕剥剥,和抖弯的几柱青烟。整个豁了口的院落勾来一千冷气,灌湿百尺余热。这烧来的豁口,一气儿蹿了几十众人来,只是一撇,带出挨了墙的拥拥落落。面皮里压不住的笑、佯作怒骂的响,一截一截刮来。刘海天正要寻拿放火人,刘焕明突然哽哽咽咽地一路哭来,直到刘海天眼前,哀哀恸哭。刘海天喝止刘焕明,却问不出明细。刘焕明头发尽散,满面乌黑,一身的尿臊气,啼哭的间歇又拖地翻滚了身子,滚到北滚到南,滚出污七污八的破烂衣裳。刘焕明他娘手捻了佛珠,口中诵来佛号念。出了声的,老天保佑。走近了刘海天道:

那寡妇李二娘半夜的时候背着焕明逃了。

锁链那般硬,怎能逃得掉,刘海天道。

想是跳了窗逃的。刘焕明他娘道。

想来这火也是她放的,一人道,趁乱逃了去。

刘焕明他娘又是一阵诵佛之声。

别念了,整日价地叨叨叨,不见半点闲心,等我死了好给我超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