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4/17页)

有关李二娘的身体,刘焕亮是从黑夜里知晓的。当夜的刘焕亮难以入睡,李二娘望他的最后一眼扎漏了他的心,更扎沸了他的血。李二娘的目光灼烧了他的身体。夜半时,李二娘白日里的声声叹息,折磨着刘焕亮,声声叹进身体里。他醒来后才晓得那些煎熬的睡不着已是睡梦。刘焕亮再次陷进难以入睡的泥沼,他听到李二娘哭闹、甚至是笑声,眼睁睁看着李二娘脱了那件难以蔽体、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裳,赤条条压上身来。半宿纠缠过后,刘焕亮从梦中惊醒,满身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被褥。窗外月到风儿迟,腾光晃来竹外的一枝影。刘焕亮披了衣裳出门。夜深人静,星斗涨满了天。刘焕亮趁这夜色,穿过庭院,到来另一头的柴房前。刘焕亮拽上双眼,侧耳倾身,透过柴门的缝隙凑身看进去。屋内的景象惊得刘焕亮一身冷湿:一盏灯笼倒地旁,映黄了那股难觅的气息;那喘息难定的声响,颤颤儿地一声声放大。刘焕亮心中焦躁,生出悲切,欲要转身逃跑,却是半些儿也动不得。刘焕亮慌了,瞧见李二娘昂着脸,好似魂不附体两眼死肚白,盯了门外的刘焕亮。刘焕亮啊呀一声,一跤跌倒,再跤跳身,回首顿生寒颤,脚不点地地逃回榻上,蒙上汗湿的被褥,松懈不了身子。他至死都难以忘记压上李二娘的另外一张(薄纸样的)身体,另外一张脸。

痴傻的刘焕明却疯了。

至此之后,刘焕明日日抱了木头睡觉。忽一夜,三更过后五更未起,刘焕明剌剌地响了哀嚎,大如牛吼,惊落星辰犬吠。第二天清晨,刘焕明他娘七八喊声唤他不醒,掀开被褥,但见刘焕明胯下血染了棉被,刘焕明他娘惊失了血色,昏厥倒地。原来刘焕明夜里日劈了那块圆木,蠕虫一般的阴茎上,精液搅合了血肉,早已干结,散着死鱼般的腥臊臭气。待她醒来看见污秽之物,才急急慌慌,招医生过来,却已是晚了。医生的后一口气叹在前一口气上,最后叹在离开的晨光里。歇了不少时日,醒转的刘焕明睁开眼无端地嘻嘻笑咧嘴,说,日死你个小蹄子。刘焕明他娘厉声地呵斥。刘焕明又是嘻嘻笑了一截,说,日死你个小蹄子。刘焕亮望见他爹脸上,抽抽搐搐,染成赭绛颜色。再一日的傍晚,刘焕明的身体刚得了康复,甚至比过往的那些儿还矫健。但刘焕明也就此捣烂了他那根阴茎。有风,有鸟,有花,有蜜蜂,还有那转圈的蝶蛾子,刘焕明说。莫再叨咕叨了。刘焕明他娘竭力压了自己的手,不让它们抖动。刘焕亮进来时,尽力避免碰到刘海天的任何地方。

有蝶蛾子,那粉色的蝶蛾子,一二三四五—

别再数了。

他想数就让他数吧。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啥时候将她放了绑子,焕明这时候正要人照顾。

放了绑子?再跑咋整?

你就不怕他爹找上来。

他也得有那个力气。

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不怕神明惩罚吗?

这就伤天害理了?那这天也太好伤了,这天不要也罢。

焕明不会凭白去弄劈那木头,俗话都说是,有样学样,有个哪样的格老子就有哪样的孽儿子。

儿子再孽障也是你生的,这桌上的孽儿子哪个不是你亲生的?

刘焕明他娘,似怨似怒,推开方桌,离了身子。刘焕明扒拉两口菜,吹灭灯火,说,日死你个小蹄子。直喊个不止,一遍复一遍。每一遍刘焕明的身子便拱一次。刘海天掀桌离开。刘焕明滚一滚,哇地哭了,碗碟的碎片扎出血口子。

刘焕明疯了。

李二娘的第二次逃脱,没人晓得是哪个时候。突然下的一场雨,淋湿了昨夜。雨滴儿吞并了泪珠儿,更添了一声声凄惨。李二娘破了夜,带了湿淋淋的身到一个蒙蒙亮的清晨;退一步是昨夜,进一步是黎明。这是个鸡犬不鸣白昼天,不见霞光清凉晨。游过饮马河,有一日没一日地,穿过高粱田,李二娘被高粱叶刀破了脸颊,血丝儿疼。李二娘一路寻上山后的杨树林,吸了一口带有草味儿的湿湿的空气,攒够了树叶,铺了半尺厚的一层,躺下便睡。黎明的露珠并作的潮气冻不醒她,直至马蹄声踏来,李二娘,急急慌慌,这才翻身跳起。刹那,那人马驮来一柱柱坠下的光芒飞驰,光色边沿烧着的树叶,嗤嗤响。

太行山区有一处月光岭,神话年时,天斧砍出一绺河后,劈山作两瓣,一瓣在西,唤作山西,一瓣在东,唤作山东。山东地界的这瓣月光岭,岭上的悬崖天险,唤作一险天,后世错叫了谐音,叫作一线天;也许是这岭上斧劈得崖边割天,原本唤作一线天,这等事没人做考据。一线天上有伙强人拉帮起杆,做了匪。岭上的两个匪徒,一个叫做杨坚,一个叫做王贵,因是私差下山,打马回山路上,遇到坡下这片杨树林,正是黎明时节,这人马驮来一柱柱坠下的光芒飞驰,风一吹,漫天碎光扑地飞。他两个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望见一枝树上簌簌落下枯茎败叶,又霍然掉下一人来。原来李二娘听到蹄声先是躲到树上去了。见李二娘生得明眸皓齿,秋波探媚,好不动人,他们顿起邪念,掠劫李二娘横在马背上。走不上十来步,王贵说,何不在这个地方完事罢了?杨坚说,这大道边上,恐是人烟不稀。王贵说,要是被大驾杆晓得,定然饶不过。杨坚说,除非你嘴上漏了缝,我晓得前面一处僻静地方,方便行事。王贵说,大驾杆—杨坚断然说,莫再叫了,大驾杆,大驾杆,也不过是个叫做驼龙的独眼儿。大路飞尘,马背颠荡;李二娘脸色发白,口齿若舆。行不到三五里,遇到一口水井,李二娘说,颠得头昏,想要喝口水。杨坚说,没得水喝。李二娘说,颠得这般长久的里程,早吐空了肚子,再没水喝,怕是脱水死了。杨坚说,哪来这么多废话。王贵说,死的人可不好侍弄。杨坚沉吟半晌,下马说,是老子口渴得紧,便宜了这小娘们。杨坚嘱咐王贵看紧李二娘,转身去附近村子寻水桶。当时李二娘蹲在左边,王贵立在右边的井口沿儿,李二娘不动弹。王贵转圈转三转,又来到李二娘右边。李二娘的双眼直直地勾他,王贵奔来一脚踢中李二娘,李二娘闷无声响,转头向右,王贵再转到右边,又来一脚掀开,李二娘叫一声,下去。以肩膀掀上他腿,把王贵头在下,脚在上,直撺进井里。不,不,不,你想错了,不是这般。当时李二娘蹲在左边,王贵立在右边的井沿儿,李二娘不动弹。王贵又来到李二娘右边,李二娘的双眼直直地勾他,王贵奔来一脚踢中李二娘,李二娘躲到这王贵先前的位置。王贵近身一步,又掀来一脚,踢个空。李二娘一个跳跃直翻进井里。王贵吃一惊,一个啊呀,二个不好。杨坚回来,骂一番,咒一番,走过去,转过来,命王贵拿麻绳缒了自己下井,李二娘昏昏懵懵的,气息奄奄,知觉已失了。杨坚系绳于李二娘一身,使王贵拉她上去。王贵又缒下麻绳,贯满力气,正全神拉杨坚上来。李二娘突地醒转,环抱王贵双脚,把王贵头在下,脚在上,直撺进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