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7/17页)
刘海天家大门紧闭,门根两角各称有二两朱砂。门框上写有“落红”二字的残损春联飘落于地。一阵风来,把墙根栽种的牡丹花,飘飘荡荡,吹下整个红来,满地满脚满月皆做了红。刘焕亮翻墙而出,踩了满脚红,一头闷,一头奔,奔到天坑边沿,枝条繁杂,脚印横横斜斜狼藉一地。他找了几处软脚地方,掘出沟壕,刨出几方暄土才见坑底,扒出李二娘的无头尸身,软软地搁在树下倚着。又转身收拾新土,填埋撂进,细细铺做先前的样子。他扛着尸身走在光秃秃的河岸旁,将随意的石块踢进河水里。离开马前村,到了河后村。拐过一道弯,他沿墙走进破落的院子,双门打开,月光敞亮来。屋内的黑暗过于用力了,瞧不见轮廓。刘焕亮放下尸身,拣块空地躺下,一着地儿便合眼长眠。等来人进屋绊了一跤,点灯四望,火烛照明烈货,李二娘她爹顾不上惊吓,忙忙抱了尸身在床,更多嚎哭。哭声渐强时,李二娘她爹迷迷蒙蒙忆起,李二娘十岁那年,饮马镇来了个跛脚方士,晓得些命数,正撞上李二娘玩花耍水,涎着脸吃了李二娘家三天食,对李二娘她爹说,天为鬼,云为魂,地为腐败万物身,得木为灵。第四天为李二娘占下五言四句,飘然远走,那谶言是:
离头不李身,
离身不李头。
刀砍没福人,
焚作一缕烟。
李二娘她爹,当时懵懂不明,现今却猜出个八九分。李二娘她爹却不晓得,那剩下的一二分才是李二娘的真实命数,这乃后话。
刘焕亮睡得醉了,被哭声惊到,醺醺醒来,道:
我扒拉半夜,也没找到头,只能掀了这个来藏给你。你拣些时日,打副棺材,再寻个地界好生葬了吧。
李二娘她爹为李二娘换了身洗净的衣裳,对着无头尸身说话。黄澄澄的刘焕亮在一旁侍立。李二娘她爹声嘶喑哑,状若枯槁。
刘焕亮说:
你说啥?
李二娘她爹不理,对李二娘叙述由来。
李二娘她爹早年雁荡四方。在山西地方曾为一方团长做棺木。棺木为病恹恹的太爷作冲喜用。那棺木的材质,是少见的金丝楠木,做好后李二娘她爹忍不住私藏了两块角料。团长有一夫人,姿容端庄,丹雘显布,是个极文雅的人。为棺木上漆的那夜,正撞见夫人腹鼓来探,李二娘她爹喝了酒,邪欲缠绵,昏昏聩聩,竟然醉倒,胡乱纠缠夫人的身。直到被守门兵士踹翻了几个儿,才罢休。第二天,李二娘她爹惴惴不安,却也是一日无事。到个月钩夜,夫人产下一婴,李二娘她爹被人带到产房。团长屏去左右,当了李二娘她爹面一枪命中夫人心门,殷血慑人。团长的面色停顿了较长的时间不改,说,被他人碰过,便不是了我的女人。李二娘她爹缩作一团。团长问他,你是哪个手碰的?李二娘她爹说,左个,不不不,是右个。团长说,左个还是右个?李二娘她爹说,都不是。说毕倒地不醒,手脚身躯入了梦。醒来已被人砍断双手,抛弃荒野。李二娘她爹的牙齿咬了唇,扯一个缝的条布,绑扎了伤,这伤上的鲜艳,使这广大四野丢失了色彩。这越是没了色彩的天地,越是成了色彩的一部分。当夜李二娘她爹偷了个婴孩远逃异乡,落脚饮马镇。那婴孩便是李二娘,没人晓得李二娘是李二娘她爹的女儿还是团长的女儿。只晓得团长他爹,现如今仍养着天年。李二娘她爹打的那副棺木,却盛殓了夫人的不洁身。那团长名唤张钫,民国年时,向袁氏总统荐举刘镇华做了镇嵩军总司令。
我这双断手不是刘海天砍断的,刘海天砍断的只是双木制的假手,而现今这双泡了水的楠木却又长了六指儿。
李二娘死后,刘焕亮请来族长主持,主簿点墨,与刘海天裁家割地。刘焕亮三拜九叩于庭内,礼貌割袍,恩施乃绝。后小桌排宴,权作散场,这才勉力攒得三分田产。由此,刘焕亮已不似先前的单薄时候,一人在家闲暇,过亨通日子。
次年的年头,被饥荒做了推延,迟迟未到。自大江以北,战祸不断,连连荒寒,更见迭迭浸淫的霏雨、逐逐覆盖的飞蝗,稼禾伤死,正是撞了凶荒之年。着是五谷大贵,横野漂尸,骨血分离。饥馑时日长了,树皮草根吃光,尽是鸠形鹄面之流。饮马镇饿死不少人。刘焕亮兜头撞上旧路,找到刘海天。刘焕明蓬着头,伏在地上捡弹珠,听见门响,张皇皇开了门。见了刘焕亮,喧哗嚷嚷。刘海天做了个圈儿哄了刘焕明走,请刘焕亮坐下,甚是生疏。刘海天这些时日在别个地方掏虚了身子,黄着脸儿,咳嗽拐跑了说话声。刘焕亮直言了一句,建议将囤积的余粮低价出售,以赈饥民。刘海天沉吟半晌,欣欣然应承,但先要开了你的仓房。遂取来笔墨,签了协议。晃三过五后,刘焕亮积存的谷子低价卖光。到次日,饮马镇的贫户们,据了这协议往刘海天家买谷子。刘海天却变了卦,仍是原价卖出。领头者刘伯,平日里好强,争辩了三四番,却僵持不下。刘伯按不下怒气,抢先跳上仓板,领了大怒的饥民抢了所需谷粱,留下应付低价的钱财。刘海天竟似夏日的清塘,并无忿气。再一天的晌午,刘海天却失了踪。你晓得他去了哪儿?没人晓得。一日风里言、一日风里语,闻得人说,刘海天去了省城同军队签了份灾荒年间剿匪的协议。匪酋正是刘焕亮,匪众乃是先前所有低价强买了刘海天家谷粱的贫苦儿。大军压境之际,夜月不开。刘焕亮正歇在床头,忽听破门声,进来之人却是刘伯,透给了刘焕亮风声。这消息蛰了夜,也惊了亮,刘焕亮连夜跳窗,仓促知会了一班睡梦中的贫苦儿,逃往山林。而那些没来及通晓的苦儿们,真遭了苦的殃,不少人披了土匪的名义被剿杀。那路路无走的人们,不得已做了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舟的行货子,入了刘焕亮的杆子,誓言不怕污了五脏七窍干这营生。刘焕亮纵是没拉个旗杆,也正式获了颇有势力的大驾杆的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