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9/17页)
次夜将明,日头尚未出没时,长者刘伯唤醒刘焕亮,下来岭头。蹚一片树林,新落叶旧落叶,躞躞声响;枝条缝里,哐哐当当,抖搂掉拂晓的飕飕风儿。东处的罩头天,虽埋伏了太阳轱辘,却是蒸蒸的笼头,迸霞一般,若彩凤金牛,怒放一个飘摇红。昨夜血战的腥臭气和死尸的污秽气,挂上林木枝头,做个浓艳欲滴、噙口还羞泪,终是从这草莽藤条里滴落出啪嗒啪嗒声,惊散了叮咛的蚊蝇。一发发穿透胸膛或头颅的子弹,钉在树干里。转向北边的小道,一片坦途,东边一条路,西边一条路;西边山石东边虬翠。正面当头的脚下,河水泛出粼粼碎碎光。石滩硌破了滔滔河水,打出个旋儿,浪花打了个祸患的结儿,碎碎啐了一口。这汤汤水水,正映得波光潋滟。他们泅渡这河,到水深处埋了胸口,蹿到下颚。更深的河水充分地灌埋头顶。出了水,踩折一通芦苇荡,松软的滩泥一步再一步地吃掉一脚又一脚,到了结实的地面,踏上石头,这结实才慷慨得令人意外,算是到了岸边。岸上的杂花草树密密层层,寻个路径,上到半山是个败坏的草顶凉亭,以亭子为点,折转到山的另一面,四面全是各色石块,许多牵藤异草把垒垒砌砌的一圈墙悉皆遮住。一块秃就的大山石头,补平了陡峭,风也不透。在山石后面静待了一炷香时候,刘伯向天连吹三哨婉转布谷叫,那边回了三哨转婉布谷鸣。刘伯一个起身,刘焕亮紧随了站起,簌簌响。只听一回那头问这头答。
问:你老哥从哪个来?
答:我兄弟从来的地界来。
问:是水道来,还是旱道来?
答:水旱两道来。
问:水道见了多少滩,旱道见了多少山?
答:波浪滔滔不见滩,雾气腾腾不见山。
问:请问阁下,我祖在山有多重,不知宽阔有几远,左顾右眄何景致?算得清来真光棍,一字错误也不成。
答:手持算盘算我山,算清我山把账还。我祖在山重有二斤十三两五钱四分九厘八毫不差分,三百三十六丈高,七百二十里路宽。上有一座宛子城,前有金沙滩,后有鸭嘴湖。左有梭罗树,右有荷花池;梭罗树内有光棍,荷花池内三教加九流,菱子、莲子、九节子。单人桥上我走过,观音栽竹桥边藏。左栽杨柳右栽竹,关公栽的仁义树。我算我山已完了,免得仁兄扯皮绊。
问:你老哥身上带的啥?
答:我兄弟带的三支炉内香和五百个大头圆。富有可能来找你,莫待富有的走了。
刘伯说时,提手带面翘了指头,点向问者身后葱葱茏茏的装扮。
二人进来关隘,那鸟儿愈叫愈近身。一帮子人从里头现出一溜儿来,他们挂着刀、鸟铳或猎枪,头戴遮皮子帽,面上涂得黑一搭白一搭,有十数人。关隘里方才瞧得见藤蔓下的墙体,活像一丛密林。继续往上,才有润物的石阶,青苔遍布脚下。更陡峭处,隐有淙淙之声,水流飞下,奔泻十丈,漫然无际。这次第,棵棵树后打出一面青旗,便是藏在水后的第二道关隘。又是一问一答的二回目。
问:你老哥往哪个去?
答:我兄弟往去的地界去。
问:可有公文牌位?
答:左手为票,右手为牌,合掌为印,良心为凭,口号为令。
问:有何为证?
答:有诗为证。诗为:五祖赐我天下同,文凭藏在我心中,位台若问根源事,三八二一共一宗。
问:你老哥为啥拜谒老捕手?
答:我兄弟有三支炉内香和五百个大头圆要送他。
过了第二关隘,刘伯与了刘焕亮走出百步,又攀了几个路径,一边悬崖倚空,蓄满霜露撷雾气,一边层峦叠嶂,为大木浓影所吞,狰狞似鬼,森然欲搏人。跳左一转,再后退两步,拨开的枝叶间裂开一个狭缝,便是得到拓开的大平冈子一派,三五百丈。三关雄壮,两边是团团石砌的屋子,正门大开,犹若张了吮血的狮子大口,只待吃人。冒昧进了光明大厅子,抬头撞面的是梁栋高控。堂前地下两溜十六张木交椅子,正团团围在中央,中央坐上威威仪仪的强人,睁开掣电的双瞳,舒开身子,张了铁爪。
不待说话,刘伯先是上前一步,三叩心门,翻掌冲外,再翻个手筋斗拱了拱说:日出东方一点红,秦琼跨马过山东,胯下一匹黄骠马,五湖四海访仁兄。敬德曾把白袍访,孙权自出访周郎。天上英雄访英雄,地上豪杰访豪杰,唯有兄弟无处访,今日幸得遇仁兄。义兄之恩无处寻,衷心钦服喜不胜。只是兄弟交结不到,过门不清,尚望海涵海涵。
这一通结交诗,刘伯喊得不卑不亢,铿锵顿挫,甚是亮堂。即使来者凶恶满怀,闻者听罢,也不免增了三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