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2/5页)
二
那时候—或许是比这早些时候—我们没十二岁,也有十一岁了,而我才十岁。正因了这个年少的年龄,我大多遭了他们欺凌。那些日子,我的抗拒反而帮了他们更愉悦地取笑我。这时候的白天很虚,黄昏渐次降临,夜晚一下子伏下来时,不但劫掠了世间的颜色,更像溶液一般溶解着世间的一切,消除了因为白昼而发生的疑虑。他们在街上不那么真诚、不那么坦率地碰面,蹦蹦跳跳,做着轻佻的游戏,致使村子里原本滑稽的房屋也被衬得过于严肃。好几家院落一旦起了灯火,像是裁开了一条缝,拨楞出他们一个个的男儿身女儿身,我却感到了不适应。他们总是准确地找出我的某些个地方或是动作,加以虚张声势、嘲笑。他们总是乐此不疲,以他们的嬉闹和叫喊刺痛我,上头笼罩的凛冽的空气反倒浇透我。后来我跟了他们总在一个废弃的老屋子里玩,然而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的深处是一片黑,一头更黝黑的兽蜷伏在那里,风儿一吹,玉米穗儿滴溜溜响,那兽呼啦啦地动,都拱到了我的脚趾头。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因了我的跑,玉米地像是没个尽头一般,平稳地、灰蒙蒙地、响落落地往后滑动。裹挟了周身的恐惧,我出了玉米地,落到田埂边,我像是从枪管里崩出来的,滚到村子的边沿。进了村子以后,到了村中央总能路过福海家的破落院子,通常这院子里没灯火,今日同样黑洞洞的。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模样,甚至是轮廓,倘若不幸正瞧见个人影,那这必定是个影子了,而当晚的月亮也应是明亮的。我瞧不见福海的位置,然而福海月下的影子却在墙根折了一下才攀上泥墙,有时候福海的影子会遇到儿子的影子,更多的时候它们全遭黑夜覆了盖。
如人们所忌讳的那样,福海终是个宽仁慈厚之人,村民们却都拿他当嘴头上的逗趣,没个怜悯。那桩祸事一出,福海成了街谈巷议的对象,人们又惊又叹,却没见哪些人有个尊重。一些个胆小的收了敛,没说这等混账话,不是因了福海,而是怕了女方家里头的愣头货。平日里,福海都咽下了那些个气头,这会子哪会吭气儿。他只在意他儿子,同我爹不在意我一个样。我才晓得,福海的在意与我爹的不在意有着相等的重量。我爹瞧见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一句话没完,说我混说。一时的急怒,照例迷惑他的心猿,要撵了我打。幸是手边没个趁手的,才作罢。爹撂翻我到一边去,我回到我的屋子里,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听到了更多人,被更多人惊醒。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他们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孙国梁愣愣地没吭一声儿。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你说咋办吧,孙国栋一摊手,眼望着我爹。
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一万块,至少一万块,孙国栋说,一万块。
你知道的,我爹说,福海没钱。
没钱是他的事儿,做出那等腌臜事的时候咋不想着没钱咧?孙国栋说,你倒是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你让一个女人家的挺着个肚子怎么见人,她的脸往哪儿搁,说着啪啪啪地往自个儿脸上抽,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福海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他想要孩子。
放他妈狗屁。
再加一万,拢共两万块。
钱咧?
不该砸了我家屋子,福海说。
他唧唧歪歪说啥咧,孙国栋说。
他说你们砸了他屋子,我爹说。
三
福海的这趟路程够充分,并不像十多年前他儿子那般仓促。我们晓得他儿子走得那般急,却不晓得福海贪了这趟早。他别了村子好几个日子后,我们如往昔般总是难解眼下荒凉之叹。末了,不晓得哪个啊呀一声,喊了声无趣得紧,福海的名字才齐齐涌上我们心头。我们不晓得(又有几人晓得福海是不是找儿子要钱去咧?),这时候的福海已是坐上了西去的汽车。那汽车轰隆隆地响,开上柏油路。不平稳的道路颠得车厢内的空间剥离了车皮,这长方体的空间像个松动的冰块,颤颤儿地抖。福海的孙子耷在福海膝上,眼望了窗外。一路遇到了很多块一模一样的村子和不近人情的颜色。近处路边的不均匀的树则被速度一棵棵扯烂到后面去。而那远处流动的风景像是静止了一般,极远处则是亘古不变的停歇。这广阔的不想流动的平原不像个空间,倒像是个时间,那种我们普遍了解的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这个中午的平原上空还支撑着早晨的雾气,像一头狮子用过劲的愤怒。一条条的小路将麦田分割得鸡零狗碎,跟拼图似的。福海一路上没话说,倘若有人问起福海,福海定是不说话,还真有人这么做了。然而孙子却没个消停,他们则嫌恶地鄙夷了福海,希望他至少做点啥。福海无动于衷,啥都没吭气。若是有人忍不住,大了声呵斥,没人会止他。呵斥声在路过一片树林后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