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4/5页)

回到家,我更怕了。我爹见了我,横竖不问明由,只拿言语来骂。我说,我迷了路。我爹却不信,说我混说。我爹抄了板凳砸过来,过个几天我身上便添了青肿和淤血,没个大碍。我爹打我后撂翻我到里屋去。我悬着心躺上床听外面的动静,乱糟糟的话没个正形,抖抖搂搂地,只是咣当响了整个屋子。

到这步田地,没个劝解的,扒了个门缝瞧过去,那人正拉了我爹哽咽,渐渐地气弱声嘶,只是呜呜地哭。我不晓得他们干啥子勾当,他仍背对了我。后来我回想他的声音,我晓得他叫福海。

莫乱了阵脚,慢慢说。我爹说。

你一句话能顶了天,你可要帮我。福海说。

出了啥事咧?

国梁媳妇遭了日了,都怪我都怪我。

国梁媳妇遭了哪个日了?

我—我—我儿子。

到底是你还是你儿子?

周林,遭了我儿子孙周林日了,可周林那龟孙根本没碰他媳妇。

周林没日你慌张个啥?

可他们偏说是遭了周林日的,周林那龟孙说几个月前是跟了那国梁媳妇照过面,但哪里敢碰她,可天又黑,又没个人瞧见,没人做个证家,即使瞧见了,这等事哪个肯去做了证。这日日流长,国梁媳妇日渐凸了肚子,遭了打,便一口咬死了周林。他们非打死了周林不可。

他们?他们是哪个?

国栋和国梁,这当口他们正砸了我家。

周林咧?

他连夜逃了去,我也不晓得逃了哪里去。

真该死,真该死,我爹说,我可不想瞎掺和这等腌臜事。

毫无征兆下,我的睡眠突然而至,并做了个记不得的梦。我被更多人惊醒,伸手到大腿处,只觉一片凉湿。我以为尿了床,这味儿却比尿臭味更膻气,怕它一时散了,我攒足了劲吞了这气味,好闻得紧。我听到更多人。我起了床,透过门缝,望了去。我望见我家的方桌正被白炽灯的光芒罩了亮。四方里各坐了人,由于灯罩笼了窄窄的一片光,他们全坐在了黑暗里。他们的争吵激烈时,全起了身,不曾想,探了的身子全落在光照里,我爹、孙国栋、孙国梁霍然冒了亮,他们的脸因了光的照射像是树木被斧头一把砍出来一截白似的。剩了的福海背对着我,我依旧看不到他的脸和他的样子。

我们惯常说有啥样的老子便有啥样的儿子,真是没个错。事情本不该是这样,但也没哪个晓得本该是啥样子。福海由郑州回来时我们都不晓得。他的棺材早到了家,我们都以为福海死在了外头。直到福海拣了个吉日子,将儿子葬在屋后(以后福海整日价地守着这个冒尖的坟头不挪动),我们才晓得死的不是福海。福海找了瞎婆子缝个红布袋子,将骨灰抖搂进去,放进棺材里。本来打给自个儿的东西,倒让不孝儿子抢了先。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的生活反反复复,没个走样。我们把自个儿交给了日子,日子排了序归到日历里。这日子不像是每天都蹦出个新日子,而是将同一个日子嵌进所有的日历里面去,使得这日子都发了馊。这一天,福海好容易哄了孙子睡觉,将火盆添了柴,火光一口一口地蹿大。这老屋子经了火光一燎,瞧得见的空间像是经了水泡,胀大了。透过屋顶捅进来一刀又一刀的月光,也被火光搞得暗淡了。孙子醒来的时候说,我饿。睡醒了再吃东西,福海说,赶紧睡会儿。福海静静地坐了不久,又回到对窗外黑暗景色的安静上了。屋外的风咕咕地响。自搬来了这里住就没消停过,当年这屋子废了那么久都没倒,这会儿不会塌了吧,福海想。待天亮透了,时近中午,孙子还在睡觉。福海踅脚出了门,仿佛一张纸折了又一折。

太阳被提溜在头上三尺处,像一只装满硫黄味儿的气球。

这破院子里头没人,仅留了孙国梁的媳妇守着家。

我找孙国梁。

孙国梁不在家。

我找了他好久。

你要干啥?

我有钱了。

你有钱跟我有啥子关系。

你现今住的是我家的院子。

以前是,当初是你抵押了给我们的。

可现在我有钱了,我想把院子买回来。

我一个女人家做不得主,这事儿你得找孙国梁。

我找了他好多次了,福海说。

你的口气像是我们欠了你钱似的。

看在我儿子往日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找孙国梁说说。

国梁媳妇嗖地起了身,哪个跟你儿子有情分了,你说清楚了,哪个跟你儿子有情分了。

是是是,没情分,没情分,福海说,我儿子压根就没碰你。

咋说话咧,你是说我们讹了你咋的?这话出了口,国梁媳妇顿觉不妥,闷闷地不再说话。

而福海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儿子死了,你知道,我儿子死在了郑州,临死连个面也没瞧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