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胜利(第3/7页)
天光慢慢沉下来,已压上头顶,世间仅留一层薄薄的白仿佛被浸透了油一般。若是风儿刮来,不稳当的黄昏翻个跟斗弄得这儿浓一些那儿又淡了点。姥爷扯动着胳膊,说,“你们不要离我恁远。”我们走近些,现在树下的阴凉被房子的阴凉浓漆般刷过。“再靠近些。”姥爷又以蔑视得近乎坚定的神情眼望着枝叶或枝叶的间隙了。
“你舅舅没八岁也有九岁的时候你姥姥便年纪轻轻地丧了命,这个年龄本不是能照顾自个儿的年龄,也是这个熊时候让你娘出生了。我晓得你们不会但你们可以起码有上那么一点点对你舅舅的怜悯,他不是孤苦无依而是需要独自一人把你不肖的娘拉扯大。我?我早让酒缸给泡坏了。后来你舅舅十二或者更早些时候得了一场病。这病不是突然到来的,它是逐渐发生的。起初你舅舅只是不停地咳嗽,他就那么止不住地‘咳咳咳咳’。我哪会在意,你瞧现如今我的眼睛我的嘴都在这儿啰里吧嗦,那时候我的人我的身体甚至是我的影子也都像跑到了今天跑到了这儿似的,顾不上其他。好些天过去了我终于瞧见他了,我问他:‘你怎么老咳咳咳咳的。’他一掠眼,没说话,脸色苍白,过了一会他跟我说:‘咳咳咳咳。’此后每当我试图跟他说话或者要他干点啥的时候他总会一个劲地跟我说:‘咳咳咳咳。’为此还揍过他几次。后来我才觉察到不对劲,但这当口他已经躺床上起不来了。等烧退以后我问他觉着咋样了。他又开始跟我赌气了,但他赌的这些个气是冰凉冰凉的,全都呛着了他自个儿。这当口甚至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以为高烧烧坏了他脑壳,成了傻子。没成想变了哑子。我那个悔恨啊,可你舅舅却敞亮不少,咧嘴一笑,跟我说:‘咳咳咳咳。’我那个悔恨啊。但又有啥子用。一家子本就剩这三口人,又让两个落了残疾。一个破哑子,一个破瘸子。我这条腿是咋瘸的?那光景穷得很,没得吃穿,人们终日撅草根撬树皮吃。我顾不上儿女,自个儿拖个半死的身子苟活。你舅舅就这么带大了你娘,我不晓得他整日喂她的都是些啥,更不晓得他从哪里搞来的东西。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种。你舅舅再大的能耐也不是一荒田,凭空变不出吃的来。你娘又饿坏了,偷了人家的红薯干,被人逮个正着。是我替你娘挨了打,没个轻重,落了几十年一拐一拐的步子。”
我娘若是听了这个定然又是一阵暴怒:“狗屁,就这么个编排法,那光景我多大,哪里晓得偷。”每次我娘如是辩解,舅舅只是“咳咳咳咳”咳个不停。我娘没在这儿,听不到姥爷的诬蔑,更做不上辩护。我娘老早就说:“是你舅舅偷的。”
隔了许多年我娘又告诉我:“你姥爷的腿是被日本子的子弹给撂瘸的。”
我不晓得他们哪个说的真假,也不想晓得,尽管我曾问过舅舅,而舅舅则跟我说:“咳咳咳咳。”这会子他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但他却从没歇停过哪怕一会,家里的脏活累活全得倚仗了他,虽然这时候你娘也能帮衬着干点,却没轻松多少。这年岁也比以往好些了,起码能填满肚子。但你舅舅始终没轻松一下,过于繁重的活计几乎压垮了他。你舅舅从幼年到壮年,到了壮年忽然塌下来,任谁也撑不住。害得落了个肺痨的病,那时候谁晓得这病症啊。你舅舅又开始终日咳个不歇了。再过了些年,你娘嫁了你爹,又有了你。你们个狼崽子。你舅舅虽是个哑子,也是个男人,嘴巴坏了,鸡巴没坏,由小到大没尝过女人。自个儿孤零零地闷不吭声地活着,没人瞧得上。到了这等年岁有着同样的七情六欲,遇着个喜欢的人定然也会是个血脉偾张的样子。也更晓得些情事,难免撞见钻玉米地的人们。你舅舅的痨病更重了。他“咳咳咳咳”地咳响了一片田,吓跑了这些个赤条条的男女。这会子你舅舅又咳个不停了,跟病了似的,他说:‘咳咳咳咳。’”
年深好几尺的姥爷被生锈、沉闷的黑暗稀释成由无数个暗淡不一的一粒粒的点之后依旧是个执拗、倔强的鬼魂。他的讲述好似是无穷尽的,我们的倾听也变得无限宽广了,对此我浑身悸动、痉挛。你们每人给自己找了个粉饰过往的正当理由,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像是被一缕阳光或者舞台上那柱探照灯盯住了一样不得已的表演。姥爷的讲述一开始还能勾些怜悯,如今早卸下伪装,早晓得了恶心,火烧火燎的。我期盼能在姥爷的讲述里一点点死掉,甚至是姥爷口里一个早已死掉的人,我却还活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哪。
讲到这会子,舅舅的故事还不到一半,姥爷却又把讲述岔给了另一故事。姥爷太老了,近乎糊涂得甚至遮蔽了稍许凄色。我们早该晓得,我们来错了地方,并将一无所获。这是另外一个家庭不幸的故事。他家的不幸跟姥爷家的不同,但他们不幸的滋味与姥爷家有着相等的深度而又不同的内容。这个家庭在姥爷口里历经了战争、和平以及饥饿的不幸以后终于来到了吃饱穿暖的年代。这时的舅舅也是个正当壮年的大小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