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4页)
受命去构建檌城的工程师激动不已。众所周知,世界上的万物都将按其原有比例被复制于城中:万里长城、金字塔、宙斯神像、摩索拉斯陵墓、阿耳忒弥斯神庙、早已成为传说的亚历山大灯塔与巴比伦空中花园,以及直往天际的迪拜塔、像一堆银色矩形的纽约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中国的“鸟巢”等。
檌城,永恒的、不朽的存在。整个宇宙即是它的波动。它是众妙之门,是一切事物的总和。
手握铅笔的工程师在短暂的狂喜后,陷入深思。复制,这种来自流水线上的节奏必将摧毁艺术的神性,抹掉那些“凝固的音乐”、“立体的画”、“无形的诗”和“石头写成的史书”中的唯一性,使上帝之子的脸庞与芸芸众生毫无区别,而神性被剥夺就将导致:天堂消失。艺术不再是“此处”抵达“彼岸”的船与桥梁。挂着艺术品招牌的被“生产”出来的充斥街头巷尾廉价的消费品只是所谓现实世界的狗,时不时冲着匆匆旅人狂吠几声。换而言之,檌城是淫秽的。因为它将唤起的并非是多种意图、内心的水、有节制的美、神秘的超验价值、老虎与玫瑰,它所能提供的乐趣只有一种,却可以用刺激性、混乱性、商品性等概念来界定,这与色情作品一致。
究竟是谁下达了修筑檌城的命令?
工程师没再思索下去,各种急需他重新编排、组合和移动的建筑材料已经堆积如山,他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个由形状、块面、线条和色彩组合的不可言说),如同狗接受了骨头。
树丛与树丛之间的空,微微地漾动,好像蚕吐出的丝缠绕于他的手指。复制在技术上不是难题。复制连绵无尽的墙垣与山体是容易的;复制墙垣上的苔藓、蝼蚁与路旁红、黄、绿、黑、灰、白杂色相间的山峦是容易的;复制冷风、薄雾、盔甲、夕阳、沟壑、倒毙的马、静谧的村落、道路、漫无尽头的艰苦工作给人带来的虚无感和绝望感是容易的;复制那些像孩子一样容易希望又容易失望的建造墙垣的人群与下达修建墙垣的那个威严、疲倦、虚弱的声音同样是容易的,甚至说复制孟姜氏凄凉的恸哭声和她夫婿的尸骨也是容易的。
困难的是:如何复制那块屡被毁坏又屡次被砌进墙垣同一位置的石头?
它曾经是石灰岩、花岗岩、玄武岩、大理岩,是一方青石,一根骨头、一块褐色的金刚石、一件鱼化石;曾经瘦骨嶙峋,曾经打磨精细,曾经有过箭矢留下的凹痕,曾经被秦朝勇士用来支撑被砍断的腿,曾经被辫子军的大刀砍出数点火星,曾经长久地泡在牛羊的尿溺粪便中。
疲惫的建筑师躺下身。满天的星斗照耀着他衰老的脸庞。檌城在他身下,如同亘古夜幕下苍老的浮云,遥远而又神秘。所有的困难最终都得到了克服。他心满意足地微眯起眼,想起焦裕禄、孔繁森、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鲁班、不肯过江东的项羽、张国荣扮演的程蝶衣、《满城尽带黄金甲》、MP4、手机、海子的诗、杜甫……他突然看见墙垣下的一组雕塑,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生动准确的线条,精妙地把握住感人的瞬间动态,孩子的眼里有盈盈泪光。他辨认了许久,终于发现,她是他的妻,那孩子是他的儿子。这组雕塑做得太好了,他感到胃疼,为自己当初的设计忍不住低声赞叹。月光泼下,泼湿他的衣裳、他的脸与他的眼。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摸孩子的额头,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毒蛇袭击了他。他尖叫起来,所有的动作猛然曳然而止。
翌日清晨。一辆卡车在他身边停下,一大桶水泥倒在他身上。他成为了这组雕塑的一部分,成了檌城的一部分。
树丛与树丛之间的空,微微地漾动,好像蚕吐出的丝缠绕我的手指。
坡地慢慢地矮下去,变得像一张摊开的报纸那样平坦,接着在夜色中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发育的蓓蕾。路沿着树丛逶迤延伸,引导着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铺设好的路决定着我的方向。而这些小径分岔的用碎片、木头铺成的路皆服从于公园的意旨。公园有两种。一种是展示其生态、自然景观和美学的特征,强调其特殊的科学、教育和娱乐意义的国家公园;另一种是景观经过人工设计,以游乐为目标,供城市居民娱乐休闲的主题公园。它们都是意义的彰显处。我们更熟悉后者,它使城市区分于乡村,试图为朝九晚五的人们提供一个清洁的肺。
一个人可以在公园里散步,排遣内心的寂寞,在扫过头顶的树叶哗啦声中,凝视着草、树木、白鸟、水与水面上生出的茫茫气雾,想起童年的喧哗,倒掉胸腑间积存的日常生活的渣滓和垃圾。人们彼此观望,惦念着童年在草地上追逐的那只皮球,不必担心因过分接近所造成的恐惧,又因为近在咫只的陌生脸庞上所散发出体温,感受到暖意与同为“人”的气息——他们是一群刺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始终无法彻底忘怀围墙外面的城市所提供的经验教训。若是两个人,就不妨在公园里拥抱相爱。这里可以找到一切可指向内心缠绵的词语。花前月下柳边水畔,乱红飞过秋千去。公园里的种种景观充分地激发他们对异性的依恋,渴望去爱,去拉起那只值得依赖的手,揽住那轻轻细细的腰,看着彼此的眼睛许下一生的诺言。也有三个人并肩走着的,一个是穿西装的男人,一个是穿旗袍的女人,另一个是呀呀学语的孩子。蹒跚的孩子走在中间,牵着父亲的左手、拉着母亲的右手,嘴里呀呀作声。这是一个完美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