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昼(第3/5页)
成遵良连喝了四碗绿豆稀饭。绿豆是好绿豆,大得出奇,开锅就烂,又面又沙。米是好米,颗粒饱满,晶莹透亮。熬的火候也是刚刚好,减之一分,不够浓稠香润,而增之一分,就会塌皮烂骨。
其实他惯常出入的,都是城市里最顶级的餐厅。川菜自不必说,就是粤菜鲁菜闽菜苏菜浙菜湘菜徽菜,最正宗的菜式最知名的厨子,他也都是领略过见识过的。出差的时候多,应酬的时候更多,总有那么多的人求助于他,总有那么多的人煞费苦心地为他在一流的酒楼安排热闹的饭局。那样的场面,酒喝得多,菜吃得多,末尾也许会上一小碗粥,隆重一些的,是鲍鱼粥;简约一些的,是野菜粥;循规蹈矩的,是鱼粥肉粥;匪夷所思的,是鸟粥蛇粥。都是上等的米,东北的有机米还嫌不足,一定是进口的香米,极尽豪奢,极尽显摆。然而那些粥,不过是饱食醉饮后的点缀,用来最终塞满污浊油腻的肠胃,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但此时,饥饿把普普通通的绿豆粥变成了佳肴美馔,他在它面前俯首称臣了,甚至于斯文扫地。煮粥的小姑娘为他添过两次,变得不耐烦,敲着见底的大锅说,我还没吃呢,不给我留点儿?我要是饿死了,往后谁给你们煮饭?把他闹了个大红脸。他嗫嚅一句,真是饿啊……同车女郎替他解了围,把自己的大半碗稀饭倒扣进他的碗里,皱眉说,我胃疼,吃不了,你帮帮忙吧。他真吃了,不是难以违逆她的好意,而是他的的确确仍旧觉得饿,他的空虚的脏器被强大的恐惧震慑住了,自我修复的方式便是不停地索求养分。
喝完热粥,成遵良抹一下嘴,感觉舒服多了。热粥的密实,恐惧的密集,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他四下里望了望,同车女郎正坐在岩石上发呆,地震后的这个早晨,气温陡降,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裸露的双臂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她轻易是不肯起身走动的,两只手交叉下垂,竭力遮掩着脏污的裙子,赤裸的双脚泥迹斑斑。他想了想,找到那个抢白他的厉害丫头,她蹲在地上,用河里挑起的几桶水刷锅洗碗。河水并不干净,颜色昏暗,夹杂着草穗沙石,她拿木桶沉淀着,桶底的污物就倒回河里去。
“煮稀饭用的是河水?”他惊骇地问。
“什么眼神,这水能喝吗?你想拉肚子啊?”她白了他一眼,“我们有几箱矿泉水,还能凑合着煮几天的饭。”
“莲莲,”他叫她,“你叫莲莲,对不对?我听见他们都这么叫你。”
“我是叫莲莲,你想干吗?”莲莲没好气,看样子是对他的大胃耿耿于怀。
“莲莲,我那个朋友,碰到点麻烦。”他不理会她的冷淡,接着说。
“谁?什么麻烦?”莲莲直起身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同车女郎的名字,只好把岩石上坐着的女郎指给莲莲看。
“她怎么了?”莲莲追问,“伤着哪里了吗?”
“呃,那个,她需要一条裙子,或是裤子。”他碍口地说了出来。
“她冷吗?”
“不是,她的裙子弄脏了……”
莲莲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仔细细地朝着女郎看了一阵,明白了。她在自己的裙边擦擦手,跑到塑料篷布底下,一通翻腾,找出一块大毛巾,一袋卫生巾,还有一双塑料凉鞋。
“对不起,只有这个了,让她将就将就。”莲莲很是歉疚地递给他,“我和顺恩姐的衣橱都在二楼,楼梯垮掉了,没法儿上去。”
“莲莲,劳你费心了。”成遵良由衷地说。
他把卫生巾拿给女郎,女郎双手捧住,差点没哭出来。他让她脱掉染了血污的裙子,暂时用毛巾裹住身子。他拎着她的裙子,问莲莲借了木盆肥皂,一通搓洗,拧干,往树杈上挂。树杈太高,他背着密码箱,使不上劲,只有努力踮起脚尖。
“我来吧!”一个男人接过他手里的湿裙子,身手轻捷地一跳,裙子就挂上了。那根树杈的形状类似衣架,裙子平平展展地摊开来。
“你背着个大包走来走去的,不累吗?”男人拍拍手,道。成遵良认出他来,是背着老太太,上演断桥逃生的那位角儿。其实成遵良和同车女郎只比他早二十来分钟通过那座破朽的木桥,他们是歪打误撞地来到了这家旅舍,深山和乱石使路径变得诡秘,成遵良别无所依,只能刻板地信奉他的指南针。结果该死的指南针把他们带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成遵良淡淡一笑,不想解释。
“谢谢你。”他说。
“这身打扮挺适合你的,让我想起孔雀公主。”成遵良回到女郎身边,女郎将毛巾缠绕在腰间,毛巾很大,长及足踝。
“真不好意思……”女郎垂下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