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9/49页)
他倒蛮得可爱,“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之间说不清楚。”我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看吧,你得罪了男的,过两天两口子又好了,合起来骂你。”
“哼,”小祥没反驳,却仍是耿耿于怀的样子,进了屋还小声嘟囔:“他儿子死了,也怪不着他老婆呀。”
这话肖科长倒注意了,或许也是这两天在床上躺出无聊来了,他一边吃面一边挺有兴趣地问:“怎么回事啊?”
原来这个许大马棒是总场车队的一个司机,名叫许世杰,家住在八分场。老婆黄朝英是八分场的出纳员,两口子快四十了才憋着了个胖儿子,宝贝似的养到五岁,正是逗人喜欢的时候。地震那天许世杰在总场和人打了半宿扑克没回家,震发时黄朝英正在外面上厕所,两个大人都幸免于难,孩子可捂在房子下面了。黄朝英从厕所跑回来,先帮助隔壁邻居寡妇李玉华挖李的小女儿,后来才回家挖自己的儿子。结果李玉华的女儿活了,自家儿子却没了救。这下可好,许世杰把一腔子怨气都泼在老婆身上,怪她把儿子的小命给耽误了,成天喝了闷酒非打即骂,谁管他,他就冲谁吹胡子瞪眼抡板凳,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找歪脖树。小祥是初生牛犊,端着面条正巧经过,于是便路见不平了。
“哎,”肖科长停下咀嚼,“这倒是个很不错的素材。”
我和小祥先是一愣,随即差点欢呼起来,真的!黄朝英放着自己的孩子不救,先救李玉华的女儿,先人后己的品德是何等高尚啊!这么典型的英雄模范人物,居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大家全兴奋起来,越想越觉得有门儿。下午肖科长也不躺着了,亲自出马找人谈话了解情况,晚上便启笔开写。小祥字好,写出一张,他誊清一张,一直干到下夜两点多钟,才算完成了黄朝英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尽管材料里多了些溢美拔高之词,可人家毕竟是把一粥一粟养大的亲儿子牺牲掉,救出了别人的孩子,难道不是表现了一种伟大而崇高的母性吗!人们感动之余,谁还会挑剔呢。
材料送到总场的时候,头头们正为找不到一个可以推荐到北京市去的英模而一筹莫展,看了黄朝英的事迹,无不大喜过望,当即拍板,决定把黄朝英作为参加全国抗震救灾英模大会的代表,上报北京市。孔局长当晚亲自动笔修改,叫人连夜誊清,第二天便派专人送到北京去了。
马盛利、秦文忠和黄朝英三人的荣辱升沉,先后成为轰动一时的“全场新闻”,肖科长因此众目所瞩,很有了点好名。孔局长那天也特地把他和我一起叫去,大加鼓励了一番。纯是无意地,也谈到了关于小祥的那份材料。
“关键是主题没有选好,”孔局长摇着头说:“像陆小祥办的那些好事,指导思想上还存在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余毒,这样的典型人物在十七年黑线统治下照样可以树起来,那时候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然,对他本人,还是要多鼓励、多表扬,但不能放松提高他的三大觉悟,要教育他适应新的社会主义潮流。”
肖科长点头附和:“对对,这个人政治上是很幼稚,工作上倒还积极,我们以后多加引导。”
小祥,是不是我的材料把你写坏了呢?假使我走在街上,连续听到三个人都说前边有老虎,我还能不能保持泰然而不惊骇奔走呢?也许我没有这种浩然之气。这时我真的搞不清到底该何以为是非了,一会儿觉得你太倒霉,明明干得不错,却总叫头头们看不上,一会儿又觉得他们可能说的也对,你在政治上就是有点不那么……明白。
而你呢,其实你恰恰把政治方面——确切地说是精神方面——的荣辱看得比生命还重。黄朝英的事迹是你第一个发现的,你为此沉浸在难以自禁的得意中,并且为能亲身参与这样一件于八亿人民都有益的工作而自豪,你浑身洋溢着的那种光荣感像是要对所有和你一样在清河土生土长的青年伙伴们宣告:你干了一项他们只配在边上望望的大事业!
黄朝英的材料送走后,北京的反应来得很快,先是市公安局政治部一位负责人带着市委领导及市局刘局长的慰问和祝贺,来到清河,受权对孔副局长领导下的工作队给予高度评价;对孔副局长提出的“以批劝促抗震,力争一年建成新清河”的战斗口号给予充分肯定。这些不同寻常的评价和肯定给这里带来的兴奋和鼓舞尚未冷却,北京市委宣传组的派员和《北京日报》的记者接踵而至,专程探望黄朝英并准备搜集“第一手”资料,以便对材料做进一步修改润色。喜讯频来之际,肖科长又接到通知,调回总场受任顶替工作队一位因病回京的处级干部,主持整个秘书组的工作,第二天便踌躇满志地走马上任了。走前还特为嘱咐我,在新组长未到之前,要尽力维持住八分场的“大好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