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0/49页)
八分场的人都在谈论黄朝英,一个整天挨打受骂只配叫人可怜的女人,一夜之间竟成了此地前所未有的新闻人物。黄朝英这个最不起眼的名字,如今居然要和雷锋、门合、张铁生等等辉煌的名字相提并论了。八分场头头们的主要精力更是专注在这位“英雄母亲”的身上,一会儿要组织人去总场开座谈会;一会儿要陪她去参加接见;一会儿又要应付记者的采访。八分场从没来过记者,因而记者的到来成了一件既新鲜又严肃的大事,需要认真准备。譬如黄家的防震棚太破了,记者要是拍了照,登在报纸上,准保全国都要指责:你们就让“英雄母亲”住这样的贫民窟吗?说八分场不重视英雄人物事小,让外国人看了,造成恶劣的国际影响事大,所以不能不组织人抢修一下。干脆,来个全分场卫生大突击吧。
原来最叫人担心现在又最叫人放心的,是许大马棒。虽然他照旧喝酒,而且照旧常常喝醉,可再也不打骂他老婆了,相反,他逢人便吹他们夫妻怎样和美,他老婆怎样疼他。作为英雄的丈夫,他说话走路,越来越趾高气昂。群众可都心明眼亮,都说这人也太没劲了,跟自己老婆都这么势利。
真正让人放心不下的,倒是英雄本人,她已经被人们摆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其实她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女,还不具备放眼全球的政治水平;也不懂得还有这些大事需要她克制丧子之痛加以应付,所以一直精神恍惚,有时候发愣能愣上一整天,为此早就被暂停了出纳员的职务。记者采访时,她几乎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全得由人代答。大概记者问得猛了点,后来她竟一哭不可收拾,搞得很是不好。因此孔局长一再指示,无论如何要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一定要让她把英雄当好。
于是指定由我和八分场一位姓林的中年女干部专门陪着她做思想工作。本来一切都可以维持下去,黄朝英毕竟是个胆小、老实的芸芸之辈,不至于闹出什么大差错,可万没想到那位缺乏“政治头脑”的陆小祥,突然生出了个天大的是非来!
那天早上很闷热,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孕育着一场大雨。我吃过早饭,正要到黄朝英家去,小祥来了,头一句就问:
“黄朝英的事你听到什么了吗?”
莫名其妙,我问:“听到什么?”
“救人家孩子那件事,好像有点不牢靠。”
“啊?”我吃惊地瞪起眼睛,盯在那张严肃不苟的脸上,“你怎么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好多人都知道这回事,说这个英雄是黄朝英白捡的。”
“这是什么话?这事当初还是你第一个提起来的嘛。”我的口气有点气愤,可内心却突然慌乱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时候大家就是觉得黄朝英老是挨打挺可怜,谁也没想到能为这事成了英雄。现在把她说得太神了。人们私下里都在说,她和隔壁的李寡妇以前并不怎么和睦,老是为一点鸡毛蒜皮吵架。地震时那一排房子都塌了,她从茅房里出来,是慌慌张张把李家错认成自己的家,才跑去挖人的。”
我笑了,“嘿,你可别跟着那帮市侩瞎嚷嚷,他们看见人家好啦,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就生是非。”
小祥愣了一下,有些委屈地说:“我也没嚷嚷呀,我就是觉得人家说的有点门儿。我知道黄朝英那人,平常跟家庭妇女似的。”
“英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并不一定显出多么英雄,这是正常的;家庭妇女又怎么样,就不能有急中见义的巾帼英雄?”
“那也不是,我是说她那人……唉,怎么说呢?”
小祥苦于措辞了。我用一半体贴一半警告的语气说:“这么大的事,可别人云亦云。咱们回头把情况再详细摸摸,看看群众中到底都有些什么反映,提上去供领导参考,可别听风就是雨。”
“我知道。”小祥嫌我啰唆了。
又说了几句别的,我匆匆离开棚子,到黄朝英家来了。
黄家刚刚搬进了专门为她新建的防震棚。棚子搭得极其漂亮,也坚固。齐膝高的红砖墙支撑着粗细适度的木柱;檐下露着暂新的油毡布,油毡布上铺了厚厚的带绿叶的枝条;大门不知是从哪里现卸下来的,上面还镶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去煞是阔气。
许世杰上班去了。姓林的女干部正陪着黄朝英待在屋里。我去了以后,先是扯早上的天气,后又欣赏新居里的摆设。老林很卖力气地配合着我的闲扯,黄朝英却除了唔唔地应声几句外,没有更多的话。我留意地在她脸上端详了一下:确实,有点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