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门(第9/16页)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思瑶趴在我面前,我费力地撑起来一点儿,感觉到头发都湿透了,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人一样。“顾惊云没法带我们出去了,”她噘着嘴,“刚才徐庆春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现在顾惊云开车去找她,家里没人。”

天空蓝得很炫目。我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雪地,有一道光线很柔软地打下来,显得又寒冷,又寂静。这个小镇很少有这么美好的时候。“现在几点了?”我打了个哈欠问她。

“中午十二点。”她抬手看了看表,“还出去吗?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哪儿能不出去呢。”我从床上坐起来,甩了甩头,想把刚才残留的那点惊心动魄的噩梦甩出去,“等我洗个澡,”思瑶已经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我们搭下一班公车出门。”

可是等我们走到公车站的时候,空气就已经变得阴湿冰凉了,还没化干净的雪卷着冬天的荒野凉凉的味道,不由分说地朝我们席卷过来。“快下雨了。”思瑶往灰暗的天空上看一看,我笑一笑,“说不定是下雪呢。我觉得下雪比下雨要好。”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课了——”公车的皮很陈旧,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到了。”思瑶每次在上公车的时候都要拉过我的手来,上车的几个台阶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户,灰色的,细密的雪花朝窗户飘过来。“果然下雪了。”

满耳朵里都充塞着印度腔、中东腔的奇怪英语,这辆公车一直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迎着灰蒙蒙的雪气,开进昏暗破败的梦里去。

【梁超和江琴】,2015

我那些王八蛋一样的朋友,大多活得很欢实。他们刚卖了一批假冒伪劣化妆品,坑了新生几百美元,诱拐了几个小学妹,都围坐在一起,吃着火锅,喝着酒,吹着牛×。有时候还要用粤语吼几句老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这时候就算是黑白无常找上门来,最多也就把他们揪起来一人扇几个耳光,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感叹一句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而我那些短命而终的朋友,大多有种特质。他们这种特质时时刻刻地提醒别人,他们是不寻常的,卓尔不群的,超然独立的,像是划过海面上的一道短暂的焰火。可能是老天对他们充满了爱怜,并不想看他们在人世间遭到更多的磨砺,挫败,困苦无依,不想让岁月把这种奇异的火光慢慢熄灭,最终泯于众人。

我在iPad上注册了一个小号,浏览着顾惊云的人人和微博。他的信息很少,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和高中同学的合影。江琴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她曾经也和我们一起玩儿,我记得因为简意澄的事情,她和我们分道扬镳,闹得很不开心。

越南粉餐厅里没有人。外面下着雨。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总是恰到好处地嘲弄着天气预报。江琴坐到我对面,把头发全都捋到后面去,我看见了她被水摧折过的脸,带了点刀兵之气。手枪一别纸扇一摇就是乱世枭雄。我在心里想到。我要是个姑娘,说不定会爱上她。

“你是问顾惊云的事儿?”她拿起菜单,声音里灌满了北方寒冷的风。“还是简意澄?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何必难为自己。”

“我都问问。”我环视四周,餐馆的服务员是个越南人,黑发黑眼,听不懂一句汉语。“我前些日子听警察说,顾惊云死前是跟简意澄两个人,都开着车,都在山路上,两个人要去约架,是吗?”

“都有警察管这事儿了,您老人家还操什么心。”江琴笑了一声,对着服务员在菜单上点着法式番茄牛肉粉。“简意澄的罪不都定了吗?违规驾车致人死亡什么的,都是英语,我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那些专业术语。”

“不是。”我搅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告诉她那件事。那件事就是维持着我一直调查的由头。“我和美国的警察打过720次交道。他们什么都不会记下来,只会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把你当成个精神病小孩儿——”

“你不是精神病小孩儿?”江琴看着我,好像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来,老梁,你跟我说实话,你还记得简意澄是谁吗?”

“记得。”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但也没办法。“我记得他和我一起打LOL,他喜欢用伊泽瑞尔和潘森。我记得他让我陪他一起去comcast修理网络。路很远,他根本就不会开车,开自动挡都费劲儿。整个凯莱的人就只有我知道。”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喧哗了。整个小店像是被放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间一样。江琴偏过头来,用一种又荒唐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他不会开车,所以出了事儿,这不是很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