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数峰青(冷月如霜番外)(第3/5页)
程远匍匐下身子,贴在我耳畔说:“皇上,摄政王果然去见太后了。”
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心口底下有一个地方更痛。
我恨他。
十分十分的恨。
其实小时候我是那样的喜欢过他。
小时候,我唤他“七叔”。
他教给我许多东西,认字、书画、骑射,甚至为人处事。
四岁的时候他将我抱在自己鞍前,用自己的手把着我的双手,教我引开第一张弓。
他用左手使力引弓,但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准确有力。朝中那样多的武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他教我写字,很端正的台阁体小楷,笔迹清峻。
小时候我仰望他,甚至崇拜他。
他甚至比母后更爱我。
如果闯了祸,我会毫不迟疑的奔向他,因为他自会护我周全。
而母后,我永远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面色冷淡,对我也不假词色。
背不上书,或是太傅告了状,常常罚跪。
跪在奉先殿,先帝的画像前,常常一跪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有一次我狠狠顶撞了太傅,她生气极了,不让我吃饭,我跪了一柱香又一柱香,最后我的脸贴在砖地上,额头撞起很大一个青肿,人事不知。
后来才知道,是他亲自将昏迷不醒的我从殿中抱出来。
因为我他与母后起了争执,我睡在榻上,模模糊糊听见,帘外他的声音,透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执意。
我赤足走下矮榻,悄悄的绕过屏风。
可是我看到重重帘栊已经揭开,而母后在他怀中饮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后的眼泪,她的泪珠晶莹透亮,像是一颗颗珍珠,洒落在他衣襟前。他襟前黑丝线绣蟒龙,因为他只是王,虽然是摄政王,亦不能穿团龙。龙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是皇帝,是天子。
我的牙齿突然发酸,我一直以为母后是无坚不摧,我没想到她也会像菟丝花一样,软弱而缠绵的依偎着一个人。
他迟疑着举起手,又放下去。
但是他最终并没有推开她。
我突然恨他。
我一日日长大,不再与他亲近,说话的时候用“朕”,称呼他为“摄政王”。
我要在我与他之间,划下一条分明的界线,就像泾河与渭河。
泾渭分明。
他偶尔也会长久的凝视我,直到我咄咄逼人的目光逼退他,他才会垂下眼帘。我们之间渐渐无话可说,我语带双关,常常的讥讽他。
他并不生气,只是怅然若失。
其实我能见到他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他很忙,他是摄政王,整个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把持在他手上。全部的文武百官讨好他,权力、威望、金钱……包括那本该属于我的江山万民,一切的一切都归了他。
而我,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母后,我唯一的亲人,其实都是偏向他的。
我心中有一把火,幽暗无声的绵绵燃着,我知道那迟早会熊熊烈烈的焚烧起来,把一切都焚烧殆尽。
我在每一件事情上都与他过不去,与他一争高下。
围猎的时候我拼命一样抢先,最后却摔下马去,而他只是勒马立在远处,看着我被内官们簇拥着扶起。
每输在他手下一次,我就更恨他一分。
我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我跪在奉先殿,对着先帝的画像默默起誓。
我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最钟爱的儿子,我是先帝的继承人,我继续的不仅是先帝的血脉,还有最尊贵无上的地位。
我是这个天下的统治者。
这世上,不应该有任何人比我更强。
他的目光越来越像水,不带温度,深不可测。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十余年了,朝野上下都习惯了他的统治,他在静福宫偏殿与内阁大臣们议事,所有的政令,悉出自那间偏殿。他的手令被称为“敕”,盖上我的玉玺,就是旨。
人们渐渐遗忘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我越来越憎恨他,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憎恨。
我甚至憎恨母后,因为在她身上,我甚至能觉察到他的气息。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还是我歇斯底里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