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万艳书 上册》(6)(第3/6页)

猫儿姑偏过头,向万漪摆一摆手。万漪走上前,接受了一番摆弄,继而是书影。不多时,三个女孩就以一模一样的、挺拔而又妖娆的姿势一溜儿紧贴在墙面,似被铆钉钉住的蝴蝶。

猫儿姑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自己照住镜子,不许走了形。三刻钟。”

佛儿和万漪都依言而行,只有书影把小脸皱成一团,又将肩背在墙壁上胡乱蹭着,一会儿就散了架。猫儿姑吆喝了两句,拿手背在她锁骨上敲打,“站好。”可不出小半刻,书影又佝偻了两肩、沉沉低下头,双丫髻上的丝带直垂到脸前,是一只不肯化蝶的、别扭的青虫。

“你这种官家小姐我也见多了,”猫儿姑从鼻孔里笑了声,“起始谁不捏腔作势的,后来谁又不抱着大腿求我?严嫂子!”

她只穿着贴身衣物就拉开门,高喊了一句。严嫂子从下房奔来,对猫儿姑的装束并未显出一分讶异,只赶着叫:“姑姑,您老吩咐。”

猫儿姑指住了书影,“这个姑娘不好好学站,上家法。”

严嫂子迅速换过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当她冲过来时,佛儿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万漪则向书影望去,却被猫儿姑不轻不重地在脸上刷了一下。万漪没敢叫疼,驯顺地拧回脸。猫儿姑早就脚一抬,拿脚尖重新扣起了东屋的门。

门外,严嫂子扭住书影把她横拖过院子,拖进对面那一座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屋”。但她却并没有打开那一口装着面具与绳索的大箱,而只是简单地指了指后墙。书影这才注意到,墙里竟嵌了一扇木门。说时迟那时快,严嫂子一把拉开门,又短又窄的门板后什么也没有,单是露着内墙的灰砖,里头的进深还不足一尺,看起来就像是一口直竖的、逼仄的棺材。

这个想法刚刚闪过书影的脑海,人就被严嫂子拧动着推进了门里去。书影还顾不上叫喊,门扇已“嘭”地合起在她鼻子前。她明明听见门闩在外面被卡死的声响,却还是试着往外顶了顶。厚实的木板纹丝不动,后背就是阴冷硌人的墙砖,她被卡在这奇小无比的空间内,除了直挺挺地站着,无法转侧、无法下蹲、无法转换另外任何一种姿势。

“越是不爱站,就越是要让你站个够!”

这就是书影隔着门听到的最后一点儿声音,而后黑漆漆的死寂就包围了她,一点点地,浮起了灰尘的残败味道。这的确是一口棺材,书影想,那个严嫂子、那个猫儿姑、那个姓白的鸨子……这些人合起伙来想把一位矜贵而骄傲的世家小姐埋葬在这里,然后再从棺材里取出来一具被敲断了每一节脊梁骨、碾碎了每一分自尊,却站得比谁都亭亭玉立的僵尸。

“你们休想。”书影一个人喃喃道,泪水涌下,她想擦,却发现根本没有余地容她抬起手,就好像这双手再也不属于她自己。

罚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书影直站到虚浮欲呕、两膝打战,门才被打开。门一开,她就软飘飘地向前扑倒,严嫂子拖住了她,又是打原路拖回了东屋,把她往那里一扔。

书影神志昏沉,久处封闭之地的双眼甫见日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视力一点点恢复后,她才发觉自己趴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摆着一只——书影愣了愣——鱼缸。

耳鸣也渐渐退去,她听见了谁在讲话:“上午教给你们的站姿、坐姿、走姿、卧姿须要一一揣摩,明日再行对镜习练,不光你们的脑子要记下,你们浑身的每一块骨骼筋肉也要死死地记下。眼前,咱们说一说‘态’。女人的一张脸上拢共就只生着眉、眼、口、鼻四件家伙,一眼就看光了,拿什么叫男人还想看你第二眼、第三眼,以至于千千万万眼也不生厌倦?其中的关窍,就在于‘态’……”

透过鱼缸的玻璃,只见猫儿姑已穿回了衣裙,正一身娉婷地连说带笑。而对过那一排大镜使书影不用扭转头也能看到和她一条线并坐在东窗下的佛儿和万漪,亦是一人身前一张小桌,桌上一缸金鱼。万漪把头缩躲在鱼缸后,无声地张动着嘴巴:你没事儿吧?

书影对她摇摇头,硬撑着坐直了几分,四肢仍在发颤。正前方,猫儿姑浑不在意地继续着自己的讲演:“眉毛每一抬、眼睛每一闪、嘴角每一撇……都可称之为一种‘态’,将之一一叠加,就有无可穷尽的‘态’。你的‘态’时时幻化不定,你这个人就能叫男人领略不尽。照样是对着这一排镜子,我来替你们细细地梳理每一种神态。你们得知道自己露出几颗牙笑起来最天真,什么样的光照之下皮肤看起来最水嫩,哭的时候只会有泪珠点点,而不会有涕泗乱流、目赤面肿……总归一言,你们的一颦一笑都得毫无瑕疵,经得起眼光最刁钻的男人的挑剔。还有,不光要好看,你们的神态还要无比精确。譬如我命令你们悲伤,你们就该有至少五十种截然不同的神态来表现悲伤,我再告诉你们悲伤的理由,你们也马上就能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一种。无形无色的爱与喜、愁与悲必须全在你们这一张脸上呼之欲出。一旦你们学成怎样用最迷人、最精准的方式随心所欲地操纵这张脸,离随心所欲地操纵男人也就不远了。练就这一番引人入胜之‘态’,入手处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