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21页)

枪声爆炸声大约响了一个小时,突然停了。这时,父亲站在院子里听到后院“咕咚”一声,跳进一个人来。父亲吓得赶紧跑过去看。

“哥哥,你来了。”父亲一看,是大爷。穿着一个清夹袄,黑裤子,脚蹬国民党军用鞋,手里提着匣子枪,腰里别着两棵手榴弹,胳膊上扎着一块白毛巾。

“咱爷和咱娘来?”大爷问。

“在屋里。”父亲说。

“快走!”大爷边说边进屋,“快走!爷!娘!”

“上哪走?仕昌!”爷爷问。

“走!爷!不走不行了!”大爷也没说上哪,只是拖着爷爷奶奶和大娘向外走。

父亲把大门门闩拔开,大爷领着爷爷、奶奶、大娘、四叔、五叔急呼呼地出了门,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本来家里也没多少东西。刚出门口,碰见李仕光大爷。

“哥哥,你也跟着走吧。”大爷说。

“仕昌啊,你也不算一算,你带着七口人出去,能弄出吃的来吗?”仕光大爷问。

“可是在家里不行啊,不可能在家了。人家家属都走了,在家里也是一死,不如出去。”大爷说。

这就是安丘国民党酝酿的“搬家眷”行动,涉及安丘西南40多个村。不以枪炮见血,主要是故造声势,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把共产党武装力量撵跑,以不妨碍“搬家”为主。

大爷领着爷爷一家走到老槐树下,父亲看到高瑞云,一手提着一个手榴弹,在转悠着;他家里的人大包小包,站在一边。父亲又向前走,看到参加国民党的“七麻子”家属在和郑云保家属争一头毛驴,双方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父亲认的出那头驴是高连云家的。

村东头,一群国民党士兵点着了一个谷垛取暖,旁边树上绑了两个人,一个是新任的妇救会长高新丽,一个是民兵骨干“老八”。几个士兵在用鞭子抽打着玩。附近散散落落的士兵提着冲锋枪在警戒。

“鬼的好,统计一下,人都到了没有?”一个头目问高瑞云。

“高连长,还有李东光家,他老婆快生了,怎么拖也不愿意走。”鬼的好说。

“不等了,到时间了,快走!发信号弹通知北山和南山机枪队撤下来,小心游击队偷袭。”那高连长说。

“今天便宜了你们!”几个士兵停了鞭子,也不管高新丽和老八了。

“叭!叭!”一红一绿两发信号弹曳着尾巴,尖叫着飞上了暗淡的天空。

20分钟后,部队集合,机枪队开路,两边士兵持冲锋枪、M1卡宾枪警戒,一大队人马老老少少,大包小包,挈老带小,孩哭娘叫,夹带着牛驴低哞,拖泥带水,缓缓地出村向安丘方向走。

秦戈庄大搬家的同时,安丘西南其他村也在同时进行。情况基本一致,有的村也发生了战斗,小祖官村就惨了。王三一手冲锋枪,一手快慢机,像疯狗一样,红着眼,嘶叫着,一气杀了10个。他把一梭子子弹最后射向了那扔石头砸死自己老婆的老头,老头哆嗦着晃悠着成了蜂窝眼。王三拔下佩刀,把10个人头割下来,提到老婆孩子坟头上。那天砸死人的大坑直接当了坟头。他“扑通”一声跪下,凄泪纵横。

“秀云啊,狗蛋啊,是我害死了你们!可苍天有眼,我王三以前并没杀人,那次进村是他们逼着我带路啊!上天啊,饶不了我了!我身上负了10条人命啊!呜呜呜呜……我是回不了小祖官了!呜呜呜呜……我是跟共产党做死对头到底了!”

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原上埋诸葛。

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

王三用带泥巴的手抹了抹眼泪,跌跌撞撞离开坟头随队伍返回安丘。

坟头上,那老头的山羊胡子在清冷的寒晨中瑟瑟抖动着。

“哇——”一群乌鸦在盘旋着。

以后王三所在部队由安丘调防潍县。1948年4月26日潍县战役西城攻克,解放军对东城的攻击达到白热化的时候,守城门楼打得只剩他一人了,他血头血脸一人拖着一条断腿来回跑,自己供弹药,开着三挺MG42重机枪像刮风一样,压得解放军冲不上去,城门楼下尸体遍地,最后被解放军用重炮把整个城门楼削了下来,王三连尸体都没找到。

这天突然又起了大雾,灰蒙蒙的浓浓的厚厚的霭雾,像带着眼镜突然从寒冷的外面到了热气腾腾的房间,陡然模糊;像奶奶过年蒸馒头一揭锅盖腾出的热气,馋嘴的父亲被热气烀得不敢靠前。大雾蕴涵着清冽湿润的田野气息,变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浮动着,变化莫测地笼罩四野,使人几乎看不清对面。冷风一吹,忽悠忽悠的,仿佛置身于一个天地万物化为虚有的境界,雾中的人群像鬼魂一样游动着、摸索着向前走。队伍踩着泥泞的高低不平的高粱地向前走,秋收后的高粱留下一个个突兀的栅子,还有一些没割的,横躺在地里,不时绊着人们的脚踉踉跄跄的。出村约3公里到了范家庄子村南,降媚山上传来了“三八大盖”和“汉阳造”稀稀拉拉的枪声,游击队看国民党撤走了又上了山打冷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