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辟清谈幼女讲羲经发至论书生尊孟子(第2/3页)
紫衣女子听了,不觉笑道:“大贤这篇议论,似于各家注解及王弼之书尚未了然,不过摭拾前人牙慧,以为评论,岂是教诲后辈之道?汉儒所论象占,固不足尽《周易》之义。王弼扫弃旧闻,自标新解,惟重义理。孔子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岂止‘义理’二字?晋时韩康伯见王弼之书盛行,因缺《系辞》之注,于是本王弼之义,注《系辞》二卷,因而后人遂有王、韩之称。其书既久精详,而又妄改古字,如以‘响’为‘乡’,以‘驱’为‘殴’之类,不能枚举。”所以昔人云:“若使当年传汉《易》,王韩俗字久无存。’当日范宁说王弼的罪甚于桀、纣,岂是无因而发?今大贤说他注的为最,甚至此书一出,群书皆废,何至如此?可谓痴人说梦。总之,学问从实地上用功,议论自然确有根据。若浮光掠影,中无成见,自然随波逐流,无所适从。大贤恰受此病,并且强不知以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过于不知文了。”
多九公听了,满脸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发怔,无言可答。正想脱身,那个老者又献两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些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二人欠身接过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语道:“他说我吃麻黄,那知我在这里吃黄连哩!”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方才进门就说经书之义尽知,我们听了,甚觉钦慕,以为今日遇见读书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批评,无不受命。谁知谈去却又不然。若以‘秀才’两字而论,可谓有名无实。适才自称‘忝列胶庠’。谈了半日,惟这‘忝’字还用的切题。”红衣女子道:“据我看来,大约此中亦有贤愚不等。或者这位先生同我们一样,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会谈文,原是件雅事,即使学问渊博,亦应处处虚心,庶不失谦谦君子之道。谁知腹中虽离渊博尚远,那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光景,却处处摆在脸上。可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身如针刺,无计可施。唐敖在旁,甚觉无趣。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外面喊道:“请问女学生可买脂粉么?”一面说着,手中提着包袱进来。唐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势立起道:“林兄为何此时才来?惟恐船上众人候久,我们回去罢。”即同唐敖拜辞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献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无奈二人执意要走。老者退出门外,自去课读。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来至大街。林之洋见他二人举动仓皇,面色如土。
不觉诧异道:“俺看你们这等惊谎,必定古怪。毕竟为着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将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着。多九公把前后各话略略告诉一遍。
唐敖道:“小弟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等渊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多九公道:“渊博倒也罢了,可恨他丝毫不肯放松,竟将老夫骂的要死。这个亏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今日这个闷气却是头一次。此时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从前少读十年书,又恨自己既知学问未深,不该冒昧同人谈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门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约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方才你们要来游玩,俺也打算上来卖货,奈这地方从未做过交易,不知那样得利。后来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方知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唐敖道:“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闻得明年国母又有甚么女试大典,这些女子得了这个信息,都想中个才女,更要买书。俺听这话,原知货物不能出脱,正要回船,因从女学馆经过,又想进去碰碰财气,那知凑巧遇见你们二位。俺进去话未说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们拉出,原来二位却被两个黑女难住。”
唐敖道:“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