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要从起居室开始吗?还是先弄客厅那边?”阿米问。小六终于在四五天前搬到哥哥家来了,所以今天才不得已在这儿帮忙糊纸窗。以前住在叔父家的时候,小六也跟着安之助一起糊过自己房间的纸窗。那时他们大致程序都是按照正规手法进行,亲手用盆搅拌糨糊,再手抓抹刀,涂上糨糊,但后来等到棉纸全干,要把纸窗装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两扇窗的棂都变得歪歪扭扭,无法放进窗框的槽沟里了。后来,小六又跟安之助体验过一次失败,那次是因为听了婶母的吩咐,他们在糊纸窗之前,先用自来水哗啦哗啦地冲洗了窗棂,结果纸窗变干以后,整扇窗的棂都变得歪七扭八,几乎没法卡进窗框里。

“嫂嫂,糊纸窗啊,一不小心就会失败的。千万不可用水冲洗哟。”小六一面说一面啪啦啪啦地扯掉起居室靠回廊边的窗纸。

从回廊尽头右转再往前走,便可通往小六的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回廊尽头向左转,则一直通向玄关。玄关外面有一道墙,刚好跟回廊呈平行状,也因此,回廊跟那道墙围之间圈出了一块方形小院。每年夏天,院里长满茂密的大波斯菊。宗助夫妇发现花瓣在清晨滴着露水时,都非常惊喜。有时,他们还在墙角下插些细竹枝,让牵牛花顺着竹子往上爬。碰上开花的季节,他们总是从床上爬起来就忙着细数当天早晨开了几朵花。两人都对这件事乐此不疲。然而,到了秋冬之际,花草全都枯萎了,小院又变成一片小小的沙漠,令人看着觉得十分凄凉。而现在,小六背对这片积满白霜的方形土地,正在专心致志地扯着窗纸。

寒风不断吹来,从小六的背后刮向他的光头和领口,刮得他真想立刻从冷风乱窜的回廊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他默默地用那冻红的双手操作,在木桶里拧干抹布擦拭窗棂。

“很冷吧?真是辛苦你了。真不巧,碰上这种阴雨天啊。”阿米讨好地说着,把铁壶里的热水倒进昨天煮好的糨糊里。

小六心里其实很不屑做这种杂工。尤其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因为处境大不如前,才会抓着抹布在这儿干活,心里不免有点屈辱。从前在叔父家虽然也干过相同的杂工,但那时把它当成消遣娱乐,别说心中没有任何不快,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做得非常开心。但眼下的状况,却像是周围已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就只能干些这类的杂工。这种感觉又令他更加厌恶回廊的寒冷。

小六根本不想和颜悦色地搭理嫂嫂。这时他想起那个同宿舍的法学院学生,那家伙曾做过一次非常奢侈的事情。有一次,他只是散步顺便经过“资生堂”,就一口气买下一盒三块的香皂,还有牙膏,总共花了将近五元。一想起那家伙,小六心底就不能不发出疑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得过这种穷日子?”他又想到兄嫂,看他们竟然如此享受这种穷日子,心中又不禁生出无限怜悯。兄嫂家里重糊纸窗时,竟连美浓纸(1) 都舍不得买,这种生活在小六看来,也实在太消极了。

“这种纸啊,没过几天又会破的。”小六一面说,一面拉开一卷三十厘米左右的零头纸,对着太阳用力抖了两三下。

“是吗?不过我们家又没小孩,这种纸也没关系啦。”阿米一面应着,一面把蘸满糨糊的刷子“咚咚咚”地敲在窗棂上。

两人把那粘成长条的棉纸从两头用力拉扯几下,想让棉纸尽量不要起皱。小六不时露出厌烦的表情,阿米看他那样,也就不敢要求太多,眼看纸张拼接得差不多了,就用刮胡刀切断零头纸。糊完了一看,纸窗上到处都是皱褶。阿米看着刚糊好的纸窗靠在雨户护板上,心底叹息道:“真希望帮我的不是小六,而是宗助啊。”

“好像有点皱纹嘛。”

“反正靠我这手艺,是弄不好的。”

“不会呀。你哥哥的手艺比不上你呢,而且他比你懒惰。”

小六一句话也没说,只接过阿清从厨房端来的漱口水,走到雨户护板前面,用嘴把那纸窗上的棉纸全都喷得湿湿的。等到开始糊第二扇纸窗时,刚才喷上去的水已大致变干,皱纹也变平了很多。小六动手糊起第三扇窗户时,开始嚷着腰痛,其实阿米从早上起就一直头痛呢。

“再糊一扇,起居室就弄完了,然后便休息吧。”阿米说。

起居室的纸窗全部糊好时,午餐时间也到了,于是叔嫂两人坐下吃饭。小六搬来之后这四五天,午餐时间宗助都不在家,所以总是阿米跟小六相对而坐地吃午饭。阿米跟宗助一起过日子之后,每天跟她吃饭的人,除了丈夫,再也没有别人,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吃,这已是多年以来的习惯。现在突然叫她跟小叔子隔着饭桶相对进食,这对阿米来说,确实是一种奇异的体验。如果刚好女佣正在厨房做事,倒也不觉得什么,但是看不到阿清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时,阿米就会感到非常拘束。不过,阿米原就比小六年长,根据他们以往的关系来看,即使在彼此都感到紧张的相识初期,也不可能产生什么异性间的特殊气氛。阿米也曾暗自疑惑,自己跟小六一起吃饭的这种怪异心情,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小六搬来之前,阿米从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她就更加不知所措,无奈中,只好尽量在吃饭时找些话题跟小六闲聊,这样至少能够填补些无话可说的空白。但不幸的是,小六今天却无心也无暇体会嫂嫂这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