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第2/3页)

他并不倦,但还是美美地睡着了。他大概睡了三四个钟头,然后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把他弄醒了,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某种让人厌恶、恼火的事。他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发现才两点半,他又把灯关了。然后,他就听见了隔壁房间里有孩子的哭声。

一开始,他并没怎么在意。他的第一反应是放下心来:这么说,前一天晚上确实有个孩子让他没休息好。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这就更容易睡得着觉了。但之后,他转念一想,便在床上慢慢地坐起来,摸黑听着。他没听错,哭声是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透过暗门,可以听得见那声音,听得出是从那房间里床尾所在的地方发出的。但是,隔壁房间不可能有个小孩儿呀,经理明确说过,那位女士是一个人住的,她几乎整天都在上班。佩特隆蓦地想到,也许她这天晚上是在照顾某个亲戚或朋友的孩子,但他随即想到了前一天晚上。现在,他很肯定他确实已经听到过那哭声,因为那哭声与众不同,像是一连串长短不一的轻轻呻吟和哽咽的轻嗝,随后抽泣一声,声音一直断断续续、低低的,就好像孩子正生着病似的。这应该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虽然他哭起来不像新生儿一样刺耳,也没有突然发出咯咯声或是噎住。佩特隆想象着那婴儿——是个男孩吧,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很虚弱,生着病,脸颊消瘦,动作无力。那小东西在晚上呻吟着,腼腆地哭着,没有闹出大动静。如果没有那扇暗门,哭声也许都穿不透厚实的墙壁,谁也不会知道隔壁房间里有个小孩在哭。

第二天上午,佩特隆一边吃着早饭、抽着香烟,一边想着这事儿。睡不好觉对他白天的工作可没好处。他已经在深夜被吵醒了两次。两次都是因为那哭声。而第二次更糟,因为除了哭声,还能听见那女人试图安抚孩子的声音。她的声音很低,但是其中有种渴切的腔调,让她有种做戏般的感觉,那低语声强有力地穿门而过,仿佛声声尖叫。孩子有时候会被这种哄弄、呵求安抚下去,但是,他不久就会再次开始断断续续的轻声呻吟,开始无法抚慰的悲咽,女人就会再次嘟囔着一些低不可闻的言语,施展出母性的魔力来安抚她的孩子,他可能是身染病痛或者伤心难过,他也许是痛不欲生,也许是害怕死亡。

“这一切都很凄美,但是那经理可耍了我一回。”佩特隆走出房门时这么想着。他很讨厌谎言,便明白地提出了这件事。经理定定地看着他。

“一个孩子?您大概搞错了。这层楼没有小孩。您的房间隔壁住着一位单身女士,我相信我已经跟您说过了。”

佩特隆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要么是这男人在很愚蠢地撒谎,要么是这宾馆的传声效果摆了他一道。经理微微斜过眼去看着他,好像他倒被这投诉给惹恼了似的。“也许他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搬出去,只是不好意思直说。”他想。面对这样的矢口否认,要再反驳什么挺困难的,甚至稍有点荒唐。他耸耸肩,转而要了份报纸。

“我大概做梦来着。”他说,心里因为必须这么说——或者其他任何话——而觉得难受。

夜总会闷得要死,做东的两个人也显得不怎么来劲,所以,佩特隆很轻易地借口白天太累,便被送回了宾馆。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签合同,生意实际上已经谈成了。

宾馆大堂安静极了,佩特隆不自觉地踮起了脚尖走路。床边放着一份晚报,还有一封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信。他认出是他妻子的字迹。

上床睡觉之前,他一直在盯着衣橱和那扇门露出的部分看。也许,如果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提箱放到衣橱上面堵住那扇门,隔壁房间的声音就会小一些。跟平常一样,这个时候是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整个宾馆都在沉睡,物品如此,人们也如此。但是,心情本就不好的佩特隆却觉得正好相反,他觉得一切都是醒着的,都在沉默之中警醒着,渴盼着。他心底的焦躁大概也传染给了这栋房子和房子里的人,它们因此也仿佛在监视着、窥伺着什么。一堆蠢话。

当孩子的哭声在凌晨三点把他吵醒时,他几乎没把它当回事儿。他在床上坐起来,心想是不是最好叫巡更的来,向他证明这个房间确实是没法睡觉的。孩子哭得很轻,有时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佩特隆却觉得,这哭声就在那里,一直不停,而且很快就会越来越大声。十秒或二十秒极其缓慢地挨过去了,然后传来一声短促的抽泣,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可怜兮兮地嘤嘤不止,直到最后爆发成真正的啼哭。

他点燃一根香烟,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在墙上轻轻敲几下,叫那女人哄那孩子安静下来。但他一想到他们两个,那个女人和孩子,他发现自己并不真相信他们俩,他发现自己很荒唐地相信经理并没有骗他。现在,那女人的声音传过来,她的抚慰焦急殷切,虽然也是那么小心翼翼,彻底盖住了小孩的声音。女人正在哄着那孩子、安抚着他。佩特隆想象她坐在床尾摇着孩子的摇篮或是把他抱在怀中。但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模样,酒店经理的话好像比他正亲耳听见的情况更加真切。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微弱的呜咽声在轻声抚慰中时高时低,佩特隆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出戏,一场毫无道理的、可怕的、荒唐的游戏。他想起那些关于没有孩子的女人的旧故事,她们虔诚而狂热地偷偷收藏各种玩偶,她们私底下幻想自己做了母亲,这比宠猫猫狗狗、宠子侄晚辈要糟糕一千倍。那女人正在模仿着她那求而不得的孩子的哭声,她正在抚慰着双臂虚抱住的空气,也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因为她的哭泣已假戏真做,透出她那俗气的苦痛:在宾馆房间中的孤单寂寞中,在这无人理会的黎明时分,她哭得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