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被鸟叫声吵醒了,还带着湿气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射下来。他打开车门,对着树撒了泡尿。周围的树叶上到处都是昨夜雨后留下的水珠。嘴巴很干,他用手接了几滴润润舌头。

他将松散的打火线一碰擦,引擎立马就着了,之前吸入的泥土也被清除掉。重新回到公路,灼热的阳光直接晒在挡风玻璃上。远处是蓝色的山脉。

一个路牌上写着“默里迪恩120英里”。雨后的高速公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默里迪恩,正如那本厚厚的电话簿上所描述的,是个大城市。他开进城,把车停在高架铁轨下面的小路上。那是弃车的最佳地点:四周全是被丢弃的车辆,许多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生锈的外壳。离开前他还跑到一辆烧毁了的旅行车后面看了看,注意到一份公路地图册的残余:红色的高速公路,烟迹斑斑,渐变为焦黑,通向灰烬。

他买了咖啡和街道图。兰帕特街离他有八站路,不过在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之后,他宁愿走路过去。他沿着E1高架列车的路线走,走在这个横跨整座城市的巨人脚下。阳光洒在小路上,偶尔在地面上形成十字形的阴影。被高楼大厦分割的天空不时在木质或金属的建筑物间露个脸。每隔十分钟头顶上就会有列列车呼啸而过,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淹没。在他小时候,未来被描绘成白色的太空船在空中轨道上无声无息地穿梭,轨道下的人们生活在高效、鲜亮的城市中。而结果现实却是满身涂鸦的火车轰隆隆驶过一片废墟,废墟里都是生锈的没人想要的车辆。

兰帕特街是条破落的街道,跟E1高架列车轨道平行,向南两个街区。兰帕特街十七号是幢老旧的独栋房屋,挂着“出租”字样的黄绿色牌子为其增添了一抹色彩。他按了按门铃,等待着。一只羽毛像金鱼般鲜亮的鸟停在电话线上。沃克越过栅栏绕到房子后面。木头台阶把他带到一扇门面前,他试着推门,门开了。他看了看四周,走进屋,关上门,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水龙头在滴着水。他穿过厨房来到门厅。前门堆满了邮件,有几封几乎要被当成垃圾扔掉的——他马上认出了笔迹——一张马洛里写的卡片。卡片上写着两行字:“希望在你搬家前能收到。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没有签名,邮戳地址是伊比利亚,日期因为太脏看不清楚。

一楼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楼上,浴室的小柜子里除了一个黄色的塑料杯之外空空如也。镜子里的他脸上长满疙瘩。有两间卧室,一间里面放着双人床,另一间是单人床和一张破桌子。当他打开壁橱时,金属把手发出短促的刺耳声音。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关上壁橱门,重新打开,希望能多捕捉些那种感觉,但这次什么感觉都没有。

打开桌子抽屉,一股石墨的味道。里面只有一些回形针、一根折断的铅笔和一沓白纸。他坐在床边,手臂搁在腿上,两手在膝盖间晃动,一只脚打着拍子沉思着。他低下头,让手指在头发间穿梭。这时发现在他脚后、床的下面,有一个微型磁带盒。里面有一盘磁带,但除了上面有厂家名称之外,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内容。他收起磁带,爬到床下。床底下只有一本布满灰尘的翻开的杂志,上面是一篇关于涅米西斯大教堂的文章,配有一张教堂染色玻璃窗的照片。

他再次仔细查看了整幢房子,对于马洛里曾在这里做过些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他把水龙头拧紧,让它不再滴水。然后他从后门出去,锁上了门。

街上一只狗蹦蹦跳跳地走过。它的尾巴、睾丸和耳朵都被修剪过,看上去像个邪恶而无害的中世纪滴水兽。在街角的付费电话亭,沃克给牌子上写的房地产经纪人打了通电话。以为他要租那个地方——那块“房产”——他们十分热情,直到他问起对方是否知道上一位租客的情况。电话那端立刻失去了兴趣,沃克只得在他们挂断之前迅速挂掉电话。

在E1车站附近他犹豫地站在阳光下。把包挎在肩上,轻声地问自己,“那么……我该做什么?”

车子亮闪闪地驶过。他能做什么?

他买了张车票,走上月台时E1列车刚进站。火车嘎吱嘎吱地经过破落的月台,涂鸦的游廊,附近楼房里厨房和卧室洞开的窗户。四五百米处有座水塔清晰可见。破败的墙壁上还有残留的旧广告的影子。

去伊比利亚的列车一个小时之内都不会开。他离开车站,走出两个街区,看到一辆巨大的吊车赫然耸立在市区。在打折商店里他买了一部微型磁带录音机。走出商店时他抬头看到吊车的悬臂在空中摇摆——但这样的描述居然花了他好几秒钟时间,因为吊车的动作对他来说仿佛是种感觉认知,而不是视觉认知。在那个慌乱的瞬间,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失去重心,想要呕吐——仿佛吊车是静止不动的,而街道在围着吊车旋转,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或唱片机上转动的唱片。然后,一切恢复了正常,吊车的悬臂依旧在街道上空摇摆。他试图重现刚才的感觉,但现在理性再度恢复,牢固地占领了大脑,不会再让幻觉入侵、扰乱平衡了。尽管如此,这种体验还是令他很不安。如果事物这么容易被颠覆,即使只是暂时地,那也有可能只需稍微花点力气就可以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