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晨,稍微在周围转了一下,他就搭巴士去弗伦德希普。为了严格执行重现马洛里行走路线的方案——无明确意义地——他买了一张前去乌思福莱特的车票。

巴士几个小时内都不会开。他围着小城转悠,在一家双胞胎兄弟开的咖啡馆里吃了中饭,兄弟俩一个做厨师,另一个当服务生,两个人都一直面带微笑。有人留了一份报纸,内页向外翻开着,露出填字谜和分类广告。填字谜已经被填上,去阿森松的渡船时刻表被圈了出来。沃克一边吃饭一边浏览了报纸上的主要栏目。只有一篇文章他仔细看了,内容是关于一个死去男子的面部重塑。火车站里有几个人死于一场大火,其中一具尸体的身份还未确定。通过残骸法医专家重塑了这名死者的长相,包括发型。六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确认死者身份。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除了自己外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意义的人,也许甚至对他自己也没有意义。一个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的人。

直到被鸡蛋和玉米渣撑得快直不起腰了,沃克离开咖啡馆,回到车站。这个小城有些古怪但他说不出具体原因。突然之间他恍然大悟。这里没有树,没有鸽子,也没有花园,但到处都是树叶的沙沙声、鸟儿飞离时拍动翅膀的声音和咕咕的叫声。他着实吃了一惊,站在街角倾听。结果令人不安,倒不是完全因为这事太古怪,更多的是因为他吃不准这到底是令人沮丧还是欢欣鼓舞:沮丧是由于这些事物竟然在这里都不存在,鼓舞则是因为这些事物不存在但其声音却保留在此。想到昨天晚上听的那盘磁带,他将录音机放到墙上,插进那盘空白磁带。按下录音键,让机器把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吸进去。

还有时间,在巴士离开前他买了五盒空白磁带。

乌思福莱特的汽车站规模很小,符合一个破旧小城镇的标准。全国各地的巴士在一片混乱中来来去去。巴士轰鸣着进站又出站,司机们处心积虑抢泊车位,喇叭声震耳欲聋。售票员互相打招呼、开玩笑,孩子们爬上车卖饮料,又抓着放空瓶子的柳条筐跳回脏兮兮的地面。

有标语提示要小心扒手,每隔一会儿沃克就觉得有人很可疑地往自己身上挤。他问在哪儿可以搭到出租车,一个头发花白、少了个胳膊的男人用假肢含糊地指了指。

沃克从人群里走开,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去哪儿。带着尿意,他找到一个厕所,里面气味难闻得仿佛历史上所有的传染病都来自这里。城市在年复一年地肆意扩展,直至将周围的土地糟蹋殆尽,这个厕所就是这一进程的缩影。野心勃勃的污水从便池里溢出,然后在地面上蔓延,最终将这方圆几码之内都变成粪便和厕纸的集中营。沃克竭力不去看,但很难抵制这样一种想法:来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慢性肠炎,你能想到的各种各样的人的粪便都在这里——除了那些意味着正常身体代谢的健康大便以外。即使在这里撒泡尿都跟喝被污染了的水一样有风险。一切都被污染了,包括你的视线。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一块跟汽车站的混乱比起来相对空旷的地方。老人们全身心倚靠着他们的拐杖。狗和男人一路探索通过四处蔓延的垃圾堆。到处都是生锈的铁罐、瓶子和破布。垃圾已经同建筑物一样获得了永生。垃圾是如此之多,以至废品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这整块地方就是由废品组成的——并非被废品污染——废品托来往巴士的福,被附上了一层油膜。甚至脚下的泥巴都是由石油组成的,经过时间和车轮的碾压,石油被压实渗进地下,整个过程仿佛三百万年前的演变史悄悄地重新开始了。

沃克绝对走错路了:那儿显然再没有什么建筑物,只有一辆辆巴士开过油乎乎的荒地。这个发展中的城市如此唐突地给荒芜让路,实在很奇怪。他原先以为市中心的拥挤会产生离心率作用,将人们赶到市郊。但现在他怀疑是否存在一个反作用力,是否因为市郊的空旷驱使人们挤向市中心。因此,最基本的是空旷所带来的恐惧感让人们要挤在满是脏污的城市里。越拥挤,生活环境越糟,他们越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仿佛五六个人住在一间房间里是这个城市所许诺的舒适生活。

似乎对此现状屈从了,沃克开始重新往车站方向走。天空湛蓝。一群人围成一圈站在火盆边,因为下午的烈日很快就要转变成夜晚的寒冷。两个戴头巾的男人在地上铺着手帕玩骰子。沃克问在哪里可以搭出租车,他们指了指左边。好几次有小伙子问沃克是否需要帮助,他都咕哝着说没事,如果有人坚持要提供帮助就赶紧走开。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放松,知道要去哪里,但全世界的贼应该都非常熟悉这个套路。他开始觉得无助、害怕和迷失的样子才会是更有效的策略,也许这样人们就不会理你了。唯一真正安全可靠的办法是所拥有的东西比其他任何人的都要少——但这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比别人更贫乏。哪怕只是拥有健全的四肢也是一种优越性,从而成为易受伤害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