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

笔 记

〔黑色笔记开始按原先的计划记事:即左右两边都有了文字。在左侧“来源”的小标题下写着:〕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一只家养的鸽子蹒蹒跚跚走在人行道上,穿越于正在匆忙赶公共汽车的人群之间。一个男子抬起脚踢了它一下,那鸽子腾空而起,撞在一根灯柱子上,它的脖子歪在一边,张着嘴躺在地上。那位男子迷惑地站住了:他以为这只鸽子会飞走的。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企图逃走,但为时已晚,一个脸孔红红的悍妇已朝他走了过来。“你这畜生!竟然踢起鸽子来了!”那男子的脸此时也变红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装出一副既滑稽又惊奇的样子:“它们通常都会飞开的。”他给自己找借口说。那妇人叫了起来:“你把它踢死了——你踢死的是一只可怜的小鸽子!”但鸽子并没有死,它歪着脖子躺在灯柱边,竭力想抬起头来,它的翅膀扑打了一会儿又垂了下去。这时,周围聚起了一小群人,其中有两个大约十四五岁的男孩。他们有着街头扒手般机警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看,口中咀嚼着口香糖。有人说:“给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打个电话。”那妇人则大声嚷嚷:“如果这个坏蛋没有踢这可怜的小东西,那就没有这个必要了。”那位男子胆怯地站在那里,被围观的人当成了罪人。惟一没有感情用事的只有那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头朝天发表评论说:“监狱正是他这样的人待的地方。”“是的,是的!”那妇人叫了起来。她只顾了痛恨那个踢鸽子的人,反而没时间看看那只鸽子了。“监狱,”另一个男孩说,“我觉得应该先揍他一顿。”那位妇人这时严厉地注视着那两个孩子,意识到他们都在拿她开玩笑。“是的,你们两个也得先揍一顿。”她朝他们喘着气,声音几乎像从火药筒子里挤出来。“一只可怜的小鸟在受苦,你们还要笑!”两个男孩这时的确在露齿而笑,只是笑得与那位面带愧色的肇事者不一样。“笑吧,”她说,“你们笑去吧。你们该挨揍呢,真的。”这时,一位好事的男子皱起眉头朝鸽子弯下腰去,看了看它。他挺起身子宣布:“它快死了。”他没有说错,鸽子的眼珠子暗淡了下来,鲜血从它张开的嘴里流出。那位妇人这时已顾不得那三个令她痛恨的人,靠上前去看那只鸽子。她的嘴微微张开,神情沮丧而好奇。鸽子在喘气,抽搐,挣扎。

“它死了。”那位好事的男子说。

而那位肇事者这时已经镇静下来,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但同时又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事。“很抱歉,但这只是一个意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鸽子,它竟然在大街上不肯飞走。”

我们都看着这个狠心肠的踢鸽人,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

“意外,”那妇人说,“意外!”

围观的人开始散去。那位好事的男子捡起死鸟,但很快发现这样做是个错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处置它才好。踢鸽子的人走开了,但那位妇人追上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要去告发你。”那男子恼恨地说:“别在这儿把鸡毛当令箭。”她说:“我想你是把一只可怜的小鸟当做鸡毛吧?”“嗨,不是令箭,凶杀不是令箭。”那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站在那里咧开嘴笑笑说。他的朋友机灵地接口说:“你说得不错,鸡毛是凶杀,但令箭不是凶杀。”“说得好,”第一个少年说,“鸽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令箭呢,只有在它成为鸡毛的时候。”那妇人朝他们转过身来,肇事者赶紧趁机溜走,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浓重的愧色。那妇人竭力想找出适当的话来谴责这两个孩子,但此时那位好事的男人手提着鸽尸站着,显出一脸的无奈,其中一个孩子便挖苦他:“先生,你想做鸽子肉饼吃吗?”“你对我太无礼了,我要叫警察了。”那位好事者即刻说。那位妇人听了高兴了,说:“这话说得好,说得好,早该叫警察把他俩抓起来了。”其中一位男孩吹起了长长的口哨。“传票在此!”他说,“叫警察来吧。他们会因你偷了一只公家养的鸽子而把你的名字记下来的,先生。”两人说完便哈哈大笑着一溜烟跑开了,由于刚才提到了警察,他们转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位怒气冲冲的妇人,那位好事者,还有鸽尸和几个行人仍然留在现场。那男子环顾四周,发现灯柱旁有只垃圾箱,于是走上前去,打算把死鸽子丢进去。但那位妇人拉住了他,夺过鸽子。“给我吧,”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温柔,“我要把这只可怜的死鸽子埋到窗口花坛上去。”好事者道了谢,匆匆离去。那妇人仍留在原处,低头厌恶地看了看从鸽子嘴里流出的一滴滴黏乎乎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