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词 且把江山·都换了浅斟低唱(第3/3页)

动荡不安的时代,醉生梦死的皇帝,巧于逢迎的大臣,纸醉金迷中的顾影自怜,浅酙低唱中的浑浑噩噩,成了五代大部分花间词人的共同的底色。男儿的豪气已经被脂粉气扫得荡然无存,唐诗的精神已经被儿女情长的呢喃冲淡乃至掩盖,整个社会,笼罩在一片娱乐至死的香雾中。国家的沦亡,民生的凋敝,生灵的涂炭,在他们眼中,似乎都算不得什么。犬儒主义和及时行乐是几乎所有君臣共同遵奉的准则,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让男人蒙羞的“红颜祸水”

然而,与男性的普遍沉沦相对应,一位女子,却在一片末世的莺莺燕燕桃色文字之中,用自己的歌喉唱出了明亮却短暂的银色哀歌,这个女子就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姓徐(一说姓费),是后蜀青城山人。也许正是清幽深邃的山色养育了女子的兰心蕙质,花蕊夫人从小就灵气逼人,长大之后更是才色双绝,因此被选入后蜀主孟昶的后宫,备受宠爱,赐号花蕊夫人。《能改斋漫录》评说,其意思是鲜花都不能与她的美丽相比,跟花蕊相较,她都显得更加美丽轻盈。

公元964年十一月,宋军六万伐蜀,蜀军十四万不战自溃,孟昶投降宋朝,花蕊夫人随其一起到了汴梁。赵匡胤早就听说花蕊夫人才华过人,便叫她赋诗一首,于是就有了花蕊夫人这首《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一句“更无一个是男儿”,足以使沉迷于酒色之中的须眉男子汗颜,足以使流连于花前月下的君臣蒙羞。也许,正是家国的一夜沦亡,使这个女子竟然拥有了超越那一时代多数男子的悲凉,而她也用诗歌来铸就了属于那个时代共同的感伤。

据说,在花蕊夫人跟随孟昶到汴梁的路上,经过葭萌驿站时,她还作了一首词: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

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词还没写完,军士催促赶路,于是这半首词就留在了驿站的墙壁上。后来有好事者看见,为它续写道:

三千宫女如花貌,妾最婵娟。

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这样的续作真让人哭笑不得:原词抒写国破家亡之悲,去国怀乡之愁,虽然只有半阕,却是字字泣血,声声啼泪,而续写之作竟将原作变成了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无聊故事,恶俗到了极点,就连《本事词》也忍不住斥责:“成何语意耶!”按常理,这个续写的人,定是男子无疑,这也恰好是一个反讽:在这个衰亡的乱世,中国文人的风骨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奴颜媚骨的臣妾之风,逢迎争宠的奴婢之态。这些居庙堂之高的须眉男子,在面临家国破亡的关头,却只能作鸟兽散,不知他们在花蕊夫人面前,是否会感到惭愧。

可是,历史的荒谬就在于,当男人们因纸醉金迷断送了江山之后,却还要把女人拉出来做替罪羊,而女人的罪,就是她们的美丽和才华。周幽王被流放,据说是因为褒姒;陈后主亡国,则是拜宠妃张丽华所赐;孟昶丢了江山,根据“红颜祸水”的原则,当然是花蕊夫人的错。正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写的:“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不会错;而董卓可的确是给貂蝉害死了。”

花蕊夫人到宋朝之后,赵匡胤十分喜爱,几天之后,孟昶暴亡,太祖将花蕊夫人宠之后宫。当时还是晋王的宋太宗赵光义多次劝谏,认为花蕊夫人是蜀国亡国之祸根,必须除去,赵匡胤不听。一次兄弟围猎,花蕊夫人跟从,赵光义张弓搭箭瞄准猎物,突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弓弦响处,香消玉殒。宋太祖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五代的烽烟和离乱,随着花间词的低吟渐渐地成为了历史的陈迹。虽然花间词在描摹景物、刻画内心等方面是诗歌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但是,由于相当一部分词人的人格低下、境界狭窄,以及大多数词作格调不高等原因,花间词一直不为人们称道,乃至于很多评论家闭口不言五代花间词。但是,我的宋词之旅却不能躲开这一段必经的路程,因为唯有经过这动乱萎靡的五十余年,我们才能进入下一段期盼已久的旅程;唯有经历过这些吟风弄月的词人,我们才有可能与下一位词人相遇。正是他,用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生命,揭开了宋词真正的黄金时代的帷幕;也正是他,用自己黯然嘶哑的歌喉,把宋词从脂粉和酒精中唤醒,从委顿和狭隘中挣脱出来,为宋词撕开了一片苍凉但是却浩渺的天空。这个人,就是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