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繁华而鸣王安石(第2/3页)
一千多年后,林语堂评价王安石时说:
此等上应天命的人,无一不动人几分感伤——永远是个困于雄。已而不能自拔的人,成为自己梦想的牺牲者,自己的美梦发展扩张,而后破裂成了浮光泡影,消失于虚无缥渺之中。
——《苏东坡传》
丧钟为繁华而鸣
王安石曾在他的《孤桐》诗中写道:“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这也是他人格的写照。他固执得近乎偏执的性格,固然不是陶陶然醉心于中庸之道的士大夫们所欣赏的,但是,这种不合流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倔强性格和人生态度,也许正是这个过于早熟以至于变得功利油滑的民族最缺乏的。即使到了晚年,两次罢相,变法的希望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时,他仍然激励自己“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更是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重返政坛,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正所谓“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安石知道,自己对于大宋的朝廷,对于这个繁华的社会,已经成了过去式。虽然他口头上极不愿意承认,但是现实却一次次无情地告诉他:他的强国梦,已经破灭了。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词人登上了六朝古都——金陵(今南京)的一座高楼。秋高气爽,繁花似锦,在盛世的秋风吹拂下,帝国的子民们都沉浸在这超越了大唐帝国的富庶和繁盛之中,除了这位孤独而忧虑的词人:
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在婉约宋词的一片莺莺燕燕之中,词人如诗人一样登上高楼,立足之高,胸襟之广,吟咏花间者无法望其项背。词人极目望远:多美的一片大好河山!晚秋的江南,虽没有二月的枝头红杏,没有三月的草长莺飞,但却有另一番雄浑而不失妩媚的境界:秦淮河柔波漫步,如一条白练蜿蜒而去,两岸黛青的山峰负势竞上,直指高远的蓝天。江上征帆点点,岸边酒旗飘飘,在江南暖风的熏醉下,人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在娱乐至死的引领下,每个人都在忙碌地享受着这史上从未有过的繁华富庶。王勃所说的“闾阎仆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也不过如此吧?画舫在江中游弋,星辰在江中映出倒影,白鹭从水中展翅飞起,如此的美景,如此的繁盛,即使用图画,也无法道其万一!
可是,词人并不是盛世的吹鼓手,也不是和谐的唱诗班,而是一个充满忧患意识的政治家,一个孤独的沉思者。是那个在别人家庆祝孩子出生的宴会上,据实说出“这孩子今后是要死”的话的宾客。这样的宾客,在送出一片廉价祝福的宾客们看来,是愚蠢不识时务的;在满怀欣喜接受祝贺的主人看来,是可恼而煞风景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正因为他的“煞风景”,这风景才有了不同于以往的价值,才被赋予了不同于流俗的厚重。
于是,这一片深秋的美景,被词人想起的六朝兴衰的故事“煞”了。那些王朝们,那些皇帝们,哪个不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朝哪代又不曾有过这样的富庶和兴旺?江南从来形胜,钱塘自古繁华。一个朝代的兴起,往往就是另一个朝代的覆灭,这频繁的兴衰如流水一样,从未间断。而那些刚上台的雄心勃勃的帝王们,哪一个又不是期望自己的帝国能传之万世而不朽?可是,没有多久,他们也和自己的前任一样,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衰亡之路。陈朝的末代皇帝陈叔宝直到隋朝大将韩擒虎已经兵临城下,还在和宠妃张丽华在楼头欣赏曼舞轻歌,咏唱着《玉树后庭花》的亡国之音,还在富庶繁华中做着万世为王的梦。而用金戈铁马一统天下的隋朝,不也是在短短的三十七年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曾经的功业已经如折戟沉沙,无人再去理会,而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宋王朝这辆庞大的战车,正在循着前朝走向衰亡的轨迹,义无反顾地走向深渊。沉湎酒色的世风,缺乏大志的君王,醉生梦死的臣子,享乐至上的民众,都是坐在这车上不断扬鞭的驭手,却不知末日已在眼前。“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是君主和大臣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惜,真正理解这话的人,实在太少。“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不是普通的警告,而是一声丧钟。这丧钟在一片歌舞升平中极不和谐地敲响,如巴比伦夜宴中神秘之手写在墙上的字,预言了王国覆灭之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