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周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场大风给吹走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又低下头,盯着我看,“你知道这首吧?”

她的眼神中又一次充满了我熟悉的那种期待,我“嗯”了一声,“毕肖普的《失眠》。”

她一下子兴高采烈起来,“你居然记得!”她的手伸过来要拉我的手,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收了回来,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你知道整夜整夜失眠是什么滋味吗?躺在床上,身体发沉,像是把整个地球都要压沉了。”她双手伸开又收拢,“脑子无比清醒,能感觉到身体哪里都疼,疼得不敢动弹,又想号啕大哭,可是又没有哭的力气。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躺在那里,也没有人在乎。我心里一直就念着这首《失眠》。我觉得毕肖普懂我,她理解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词语。没有她,我觉得我离死也不远了……”

正说着,菜一一端了上来,服务员俯下身说:“您的菜上齐了。”她小声地尖叫起来,吓得服务员忙问:“怎么了?是汤洒到你身上了吗?”说着要察看一下,她身体躲到侧边,“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忙起身跟服务员说:“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吧。”服务员一脸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摇摇头,走开了。

我把筷子递给她,“你怎么了?”

她眼睛一直看着服务员,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坐回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刚才一直在上菜啊。”

她“噢”了一声,手又拿起纸巾撕起来,“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立马被她捕捉到了,“你肯定又觉得我发神经了。”

“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你有。”

她一直盯着我,我知道,虽然我低着头给她舀汤、夹菜,她依旧不放过我。

“我总能闻到这些奇怪的气味,我觉得街上这些人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身上都有难闻的臭气。”她这次总算不看我了,转头看窗外,雨痕沿着玻璃窗一路往下蜿蜒,“那股臭气像是什么呢?就是菜馊了很多天吃到嘴里的味道。每次接触到他们,我都觉得恶心。我经常连出门都出不了,我有两双鞋子,一双需要系鞋带,一双不需要,我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要选哪一双。我动不了,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愁,心里斗争来斗争去,最后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又躺了回去。有时候强迫自己出了门,走在路上,每个人看起来都跟我隔了一层膜似的,不像是真实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路,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她把手伸了出来,“手好像也不是我自己的,我捏它、掐它、打它,它都跟一根木头似的,你明白吗?木头!跟我自己没有关系了!这个感觉太可怕了,我拿刀子划它,”她在手腕处比画,“我看血流了出来,感觉到痛了!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痛了,我终于可以确定它是属于我的了。”

我不敢多看她的手腕,给她夹肉。她好像洞穿了我的心理,宽容地笑笑,手搓着纸巾,“我不吃辣的。”

“那这个不辣。”

“这个看起来太咸。”

“这个呢?”

“唔……不太想吃。”

“这是菜单,你要不再点你喜欢的?”

她没有接我递过来的菜单,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我,“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没有。”

“你有。”

“余音,”我郑重地说起来,“我的确没有。你有些想法,是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刚才的话就是嫌我烦,不是吗?”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她的神情冷峻,目光依旧不放过我,莫名让我想起那次讲座的情形,“我能感觉得出来。你们都烦我。你,还有小光,还有我妈妈,我爸爸,所有认识我的人……你们都客气地关心我,是的,在安全的距离里,远远地对我喊着——你要好好的!不是吗?”

“我们关心得不够,但不代表是假关心。”

她“嗯”了一声,“你们是不假……你们是不懂。你懂吗?”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狼追逐的小兔子一样,在言语的丛林中慌乱奔逃,逃到无可再逃之处,我鼓足勇气说:“也许,你该看医生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我去看医生。”

我坐近了一些,回应她的目光,“真的,你这个状态让我很担心。”

她咕哝着“担心”这个词,把手上的纸巾团成一团,“你们不懂我,不听我,就把我打发给医生。你们真省事。”她又呵呵笑起来,“你知道我怎么跟那个男的分手的吗?他就一直要让我去看病,念叨得我头疼。我骂他,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说我是神经病,摔门就走了。呵呵,我就这样把他骂走了。”她摊开手,冲我仰起头,做出胜利者的姿态,“没有人再来烦我了。老妈我也不要了,老爸我也不要了,男朋友我也不要了。”她头探过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