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花大钱办小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古平原被丁二朝奉安排在当铺角落里,他也不愠不恼,就那么稳稳当当地站着,眼睛可没闲着,始终随着买卖走,琢磨着这典当生意里的门道。
“官凭文书私凭契”,古平原眼光独到,兼之又是从门里看门外,不大工夫就发现这小小当票上的花样可真不少。巴掌大小的一张纸,甭管当多少东西,纸面上一定写满字,当一件长衫也能写满,当七八件杂货也能写下,为的是防人再往上面填字。这就看出来写票先生的功夫了,一会儿是核桃大字,一会儿是蝇头小楷,何况里面还夹着褒贬。古平原站了没一会儿,就见了两起因为褒贬当物差点打起来的买卖。
先是有个书生来当一支湖笔,笔墨本不值钱,但这笔杆稀罕,是上好的和田白玉籽料,温润可人。据这书生说这笔是家传宝物,用料贵重还在其次,有一桩难得的好处便是自润笔毫,也就是说别的笔写的时间长了,毫锋难免干枯,唯有此笔从不枯锋,反倒时时如水润一般,写字作画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那书生说到得意处眉飞色舞,古平原也是喜爱文墨之人,听得入了神,却被丁二朝奉冷冷打断,抻着长音问了一句:“当多少?”
书生一愣,咽了口唾沫眨眨眼,犹犹豫豫地答了一句:“五十两……”
“十五两!”
“十……我这是家传的宝贝!”
丁二朝奉翻了翻眼皮:“当不当?走过几家了吧,别家有超过十四两的吗?我们万源当给的价最公道。不过看你是少来当铺的人,提醒你一句,‘少当少赎少花利钱,多当多赎多花利钱。’就我方才说的那个价,愿意往下减也由你,若是肯死当,还可以往上添五两,多是不可能了。”
书生琢磨半天,忍气吞声地当了。等到喊写票的时候,又出事了。丁二朝奉一声长音:“写,烂笔一支,硝石为杆……”
书生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我这是上好的湖笔,和田玉的杆儿!你识货吗?”
丁二朝奉老大不耐烦:“我说你上过当铺吗?不爱当就拿走。走遍大清国的当铺都是这般写法,你见过当票上有写金表的吗?写的都是铜表!书呆子!”
那书生发了戆气,到底是把笔拿走不当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乡下汉子,也是如此,三柜将他的红木穿衣镜喊成“杂木”,那乡下人发了火,几句话说下来,言语不和气得瘟头瘟脑,想要扬手打三柜,却被那一人多高的柜台挡了,敢情这起高了的柜台还有这样的妙用。
古平原暗自摇了摇头,他从小没少受当铺的这种气,码头上的几大店都有俗谚,比方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当当”“钱、粮、当,吃穷人,喝穷人,恨穷人”,说的都是当铺。来当当的,虽然有穷有富,但无不是遇到了难处,说到底也是穷人多。当铺从穷人身上讨吃喝,言语却一贯的尖酸刻薄,拿住顾客急等钱用的短处,直是不把顾客当人看,非气得人七窍生烟不算完,甚至宁可买卖做不成,话上也不能吃亏。在古平原看来这纯属是当铺的陋习,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生意人对顾客就应该笑脸相迎,想其所想甚至想其未想,这才能做成买卖。从这上说来,天底下的当铺守着陈规陋习,不知白白放走了多少生意,实在是可叹可恨。
古平原正自思量,就见当铺里吵得正热闹时,有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几次想进来,却又缩了脚。别人没注意到,只有古平原一眼看见了。
古平原正在琢磨这人的来意,一个伙计跑进来叫道:“二朝奉,大朝奉回来了。”
“哦,快去迎。”丁二朝奉知道大朝奉这么晚回来必有所获,迎出门一看果不其然,四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风,巴掌厚的一扇屏风,居然被巧匠镂为九层,花鸟鱼虫极尽妍态,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着墨,这扇屏风上却不知用了什么珍奇的墨汁,写了一首《赤壁赋》在上面,笔走龙蛇,笔式雄奇,细看落款竟然是明朝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手笔。
这可真是宝贝,况且又是大朝奉亲自出马收当回来的,谁不要逢迎几句?古平原见众人众星捧月般迎着一个身躯肥硕、头戴朝奉巾、身披蓝布大氅的老者进来,便已看出此人必是祝朝奉。祝朝奉是个大胖子,脸上的肉一走一颤,两只眼睛看不出是大是小,都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只是眼风一扫,却是非常精明。
祝朝奉用粗肥的手指一指那屏风,发话道:“把它搬到天字库去放好喽,我和廖老爷已经谈好,这东西当的是‘两便’,你们按此登记入册。”所谓“两便”,便是即可活当又可死当,由当铺与客人事先谈好两种价格,付钱是先按活当付,自入当之日起,便可按照“死当”的例来发卖,一旦卖出,要将死当与活当之间的差额补给客人。如果客人在当铺将当物卖出之前就来赎回,则按活当的利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