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
二月二,称为“龙抬头”。这一天吃饼,称之为“龙鳞饼”,吃面,称之为“龙须面”。家家户户的妇女按规矩都要停止针线一天,恐伤龙目受了报应。这天不大不小算个节,几乎没人来当当。眼看日头往西,时近歇铺,伙计们以为没有客人了,都懈怠着等着上板。不料就在此时,随着一声暴喝——“当!”,一个包裹被重重放到柜台上。
古平原正在倚柜读书,因为祝晟从不让古平原沾买卖上的事儿,古平原便自看自学,有不懂得的地方向伙计金虎讨教。但金虎自己也是个学徒,以古平原的天资,没多久金虎就被问得瞠目结舌,古平原只得从柜上取些《典要须知》《典务必闻》一类的书来看,又看出只有善辨古董者方能在典当行立足,于是《洞天清录》和《至宝精求》这样的书也时时放在手边。只是辨识古董的眼力光靠纸上谈兵终无大用,古平原读了许多书却不能上手,始终只是个懵懂,祝晟见他刻苦好学,也不过嘿嘿冷笑而已。但无论如何,半个月下来,古平原只凭书本便已对典当行的沿革规矩烂熟于胸,说的也全都是内行话,这让丁二朝奉在内的许多伙计都不得不暗自点头。
正因如此,他听见有人火爆脾气来当当,就知道不妙,天底下的朝奉没有吃这一套的。谁知古平原这次想岔了,丁二朝奉并没说什么,接过来看了一眼,问一声:“当多少?”
“看着给吧!”那声音着实不客气。
“四十两!”
丁二朝奉报出价去,就听个老病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勉强争辩道:“这串珊瑚朝珠,一年前才在京城琉璃厂买的,要纹银八百两,怎么当得如此便宜,不当不当!”
丁二朝奉还没说话,先前那强横的声音已是老大不耐烦,出口骂道:“你这老货,挑三拣四,还以为自己在京城当大官不成!病了嚷着要吃药看大夫,咱哥俩陪你当东西跑了三家当铺了,数这家给的价高吧?还不当?再不当滚回客栈喝凉水治病去!”
那老者受了责骂,半天没言声,古平原这才将目光从书页上收回来,往外看了一看。原来外面站着两个拿棍的差人,一左一右夹着个老头,这老头猴瘦的脸,个子不高弓着腰,穿着葛布棉衣,一根小辫起了毛拖在脑后,看上去很是落拓。此时正努力地眨着眼,好像在想如何回话。
“到底当是不当?”差人比当铺还要着急,催促着。
“当了吧,可是要当制钱。”老者无奈地开了口。
差人“嗤”地一笑:“都说你这老货心眼多,真是不错,如今钱贵银贱,你就要制钱,怕咱哥俩吞了你的银票不成。也罢,朝奉换制钱给他,二十吊制钱压死你个老货,咱们就不用大老远往新疆跑一趟了。”
等制钱换出来,那老者果然是背不动这许多,其中一个方脸差人骂骂咧咧帮他拿了五吊,冲另一个长脸差人使个眼色,先推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丁二朝奉不言声,默默地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长脸差人收好了,也没说话一转身便出去了。
古平原看得蹊跷,想一想这件事书中倒没有记载,趁便问了问金虎,金虎笑了。
“这叫‘吃牛’。‘牛’与‘流’谐音,也就是流犯。从京城发配新疆伊犁的流犯都要路过本县,他们一路上打点差役、打打牙祭或者就像方才那个老犯要吃药请大夫,没有不当当的。这都是差人和当铺弄熟了的套子,他的东西明明能当多,却只给零头,差人又不许他自己去问,只得自认倒霉。差人与当铺两得利,何况这些流犯当的东西全都是死当,就算是活当也从不来取赎,到时候卖出去又是一笔不小的利,而且不犯法。从京城到新疆一路上的当铺,见差人押人进来,都是心中暗喜呢。”
“虽不犯法,奈何坏良心。”古平原听了,心中极不是滋味。流犯发配之苦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了,当年自己一个穷书生,发配关外,一无钱打点,二无物可当,一路上受的折磨至今想起还不寒而栗。想不到差人和当铺之间,还有这样的鬼蜮勾当,古平原想起方才那老者畏畏缩缩的模样,心中好大不忍。
关板歇铺后,古平原继续抄写当票备册,金虎给他磨墨打下手。古平原抄着抄着,放下笔问道:“你可知道,差人带着流犯投宿何处?”
“一般都住在城西广全客栈,古朝奉,你问这个做什么?”
“唉,虽说在商言商,图的就是个利,不过我总觉得,像这样的钱不该赚。我这儿还有两百两的银票,我打算送去,补给那老人家。”
“这可是二百两银子啊!”金虎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不知道,除了一些散碎银两,这也是古平原身上仅有的二百两银票,其余都花在为常家还债和上下打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