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珠泪(第7/11页)

医者父母心,元化从来觉得一个好的医生,是要和自己的病人关系融洽的,此乃事半功倍之医治手段。

曹丞相虽看着自有一股王者霸气,但说起话来也倒随意,俩人聊起了一些元化家乡的事情,元化没想到这位位极人臣的丞相竟对他家乡的风土人情如此熟悉。一时聊得投机,元化轻手解开了头巾,曹丞相的头发披散开来,漆黑的发丝遮挡了对方细长的丹凤眼。元化缓缓地用手指按压着他的头,询问是否有痛感,手势顺着后脑勺缓缓移向前额。元化轻轻拨弄开他额前的发丝,正欲用力按压,目力所及,猛地怔忪住了,像是旱天一声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盯着曹丞相额前的那道伤疤,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直到对方皱眉看向他,他才手忙脚乱地按压了下去,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道:“这里,是……是否有痛感?”

“正是此处。”对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元化惊出了一身冷汗。

曹丞相不置可否地笑笑:“自古言,面相残破皆命途坎坷,我是不信那一套的,夫子不必惊慌,这疤痕不过是小时候调皮,撞在灶台上而已。”

灶……灶台?!

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自家弟弟哇哇大哭着用手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爹爹在一边呵斥他怎么不照看好弟弟。

“实不相瞒,我一直有眼疾,怕是这头痛跟眼疾有关吧?小时有医师断言,说我头痛之年,必瞎。”

元化呆呆地拜伏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只是低语:“丞相之疾,容我回驿馆三思。”

曹丞相沉默地看着他,随即摆了摆大袖,缓缓起身,兴许是坐久了的缘故,身体虚晃了两下。元化一时心揪,兀自说道:“小心脚下啊。”

曹丞相愣愣地盯着他,久久地,才伸手抓着他的小臂:“好多好多年没有再听到这句话了啊。我明白了,你退下吧。”

元化猛地抬头,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再也无法言语。直到走出丞相府,一路恍惚,步履蹒跚跑回驿馆,眼前浮现的全是阿禾的影子。

6

元化远远地看见驿馆门口的油灯,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了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驿馆前的石阶上,一双小手还执拗地握着拴马的石环,驿站的管事的掌着灯和他一起走进馆内。

“喊了好几次,非要等你回来。”管事的为难地说。

元化抱起沉睡的阿禾往屋里走去,阿禾揉揉惺忪的睡眼:“夫子,你回来了。锅里阿禾热了鱼汤,夫子记得……”

元化看着熟睡在自己怀里的阿禾,抱紧了她,俯身低头蹭了蹭阿禾的额头,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时候,阿禾站在他身边,使劲把他拽回茅屋里。

驿馆外有人打更了,子时将至,他小心翼翼地把阿禾放进被窝里,坐在旁边守着她,伸手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的面前倏忽一下,闪过一道纯白之光。

一夜无眠,元化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道疤痕,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自家幼弟为何会变成曹操这样的人。而当年被掳走时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有父亲僵硬地死死抓着他衣袖的手指。也许是巧合罢了。他仰头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等待着初升的朝阳。

翌日清晨,曹丞相派了人来带他去赴宴,连带阿禾竟然也在被带行列。元化心里打鼓,想着难道自己暴露了?不可能的,就算那是自家幼弟,也只是他看到了幼弟的疤痕而已,没有理由他会暴露的,是扶他时说的那句话么?

人都说曹操疑心多变,诡诈无双,但……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宴会设在铜雀台,高墙飞檐,宏伟至极,一路上领头的兵丁沉默如石。阿禾新奇地仰着头四处查看,雀跃着。元化牵着他,心事重重,只是让阿禾安静一点。过了金凤台,中间便是铜雀台,远远看见一壮硕的中年人,身袭白色内衬,绑了发髻,留着一把稀稀落落的长髯。

“五禽戏!”阿禾指着那人,惊奇地朝自家夫子喊了一声。

元化急忙捂住她的嘴:“莫要声张。”

阿禾不明白。五禽戏是自家夫子每天清晨都会演练的一套戏法,似是夫子的爹爹教给夫子的。阿禾没有想到除了她和夫子外,还有别的人会。

元化俯首垂立在大殿之外,阿禾则看着头顶高楼之上的铜雀。不是说宴会吗?为何却寥寥数人?元化心里想着这些自己永远想不明白的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闷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安静,耳边是曹丞相不怒自威的声音:“夫子,可知我刚习练的是何戏法?”

阿禾正欲说,元化倒吸一口冷气,抢在阿禾前头,故作淡然地道了句:“在下才疏学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