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第10/12页)

可是……这段寂静只是徒然地延长静止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自我主张是很简单,但是要別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却不是件易事。

同样地,喜欢上別人很简单,但是要別人喜欢上自己不是件易事。

不管是夫妇还是亲子,人与人之间要维持良好的关系,需要的不是高迈的主义主张,也不是崇高的慈爱精神。

需要的是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起伏的反覆——名为日常性的漫长经验性时间。反覆再反覆,唯有透过累积日常,才能够传达出诚意和好意。

但是……

例如,暴力就能够在一瞬间传达出恶意。

它可以在瞬间破坏过去所累积的感情。而那些累积起来的日常,一旦遭到破坏,就到此为止了。无法轻易地加以修补。想要修补成原来的样子,必须再花上漫长的时间。

——然而,现在连时间都停止了。

贯一望着妻子不断喘息的背影。

停止的时间,不管经过多久都是无为。

在没有经过的经过当中,似乎连原本井然有序的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尽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处在迫切的状况里,贯一的意识却不受限地飞往无关的方向,伴随着毫无连贯性的意像,不断地扩散与聚拢。

不久后……贯一衰弱的眼瞳,在妻子娇小的背上幻视到格格不入的过去情景。

幼子或哭或笑。

摇摇晃晃地爬向贯一。

——隆之。

是出征前的记忆。

妻子在厨房工作。

爸爸……这是爸爸唷……

前来迎接的人们。哭泣的妻子。陌生的孩子。

复员时,隆之已经六岁了。一个理光头的肮脏小孩,以有些警戒的眼神瞪着贯一。贯一的语汇中,找不到该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隆一并不是贯一的亲生孩子。

美代子与贯一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但是那个孩子流掉了。

原因是过劳。

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瞭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