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第13/14页)

为什么年少的我,要用殉道者米凯莱面对死亡时表达快感的语言来表达对(神圣的)生命之欢乐的陶醉呢?但为什么我又不能不用同样的语言来表达对(有过错的和一时的)人间欢乐的享受呢?尽管享受过后我立刻有一种死亡和毁灭的感觉。现在,在事隔多年之后,我在用心思索两个同样令人兴奋和痛楚的经历,以及当初我感受的方式。而那天夜里在修道院,我刚想起了一件事情,怎么在相隔几个小时之后,又敏感地想起了另一件事的情景呢?还有,眼下当我叙述这些时,这两件事情的情节怎么会历历在目,就像是在幻觉中见到神灵时,一个销声匿迹的圣洁的灵魂,在三种不同的情况下用同样的语言在对我叙述。也许我亵渎了上帝(那个时候,还是现在?),米凯莱那种对死的渴望,焚烧米凯莱的火焰使我感受到的惶惑,与姑娘肉体结合时我不可遏制的欲望,用神秘的贞操观来寓意式地解读我的那种欲望,以及驱使圣女为了爱情视死如归,以求活得更加长久,达到爱情的永恒,这所有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如此模棱两可的事情,怎么可能用如此相同的方式解释呢?而这仿佛是最有名望的学者留给我们的教诲:意味着真理的种种形象越是明显,往往因其不相类似,就越显得仅是形象,而不是真理。但是如果对火焰和对深渊的爱,象征着对上帝的爱,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对死亡和对罪过的爱呢?是的,就像狮子和蛇蝎都象征着上帝和魔鬼一样。对此只能由神父们做出权威性的解释,而处在愁闷中的我,哪有什么权威让我心悦诚服呢?因此我仍是疑惑不解(火焰的形象还诠释了我空虚的现实和我十足的错误,这现实和错误毁灭着我)。上帝啊,现在我被记忆的漩涡所吞噬,我把不同的时代混淆在一起了,好像我在干预星辰的次序和天体运行的序列,我的心灵在发生什么变化呢?我肯定是在超越我有罪的和病态的聪明智慧。罢了,还是回到我谦卑地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上来吧。刚才,我讲述了那天我完全沉沦在困惑之中。我把回忆起来的情景都说了,我这个诚实的实况报道者无能的笔,就写到这里为止了。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姑娘就在我的身边。她用一只手继续轻轻地触摸我汗湿的身体。我内心感到欣喜,但并不觉得安宁,就像火烧到最后,在烟灰底下慢慢消逝。我想毫不迟疑地称那些有过我同样体验的人是幸福的人(我像是在沉睡中喃喃自语),尽管生活中很少会有这种体验(实际上我仅有过这么一次),而且是那样急匆匆地发生在生命的一瞬间。人在那种时刻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对自身毫无感觉。自己变得那么渺小,几近于被毁灭。而如果有人(我对自己说)也能在这一瞬间仓促地品味到我的欢乐,就会很快以冷眼观察这个邪恶的世界,就会被恶作剧般的日常生活所困扰,就会感觉到僵死的躯体之重负……我不就是如此得到教训的吗?让陶醉在那幸福之中的我的全部心灵忘却一切。我的感受肯定是(现在我明白了)永恒的太阳发射的光芒所致,太阳光带来的喜悦打开了人的心灵,舒展了人的心情,开阔了人的心胸,而人为自己敞开的欲望之洞却不是那么容易关上的。那是爱情之利剑刺开的伤口,没有比爱情更为温馨而又可怕的了。然而,那就是太阳的威力,它用光芒穿透受伤的人,让所有的伤口扩大,于是人打开自己的心胸,膨胀自己,血脉暴胀,人的力气已经无法履行接受的命令,只能听凭欲望的支配。燃烧的心灵坠入现今正触及的深渊之中,看到自己的欲望和所追求的真理被亲身体验过并被正在体验的现实所超越。人惊诧地目睹自己的癫狂。

我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欢快的感受之中,睡着了。

过了很久,我睁开了眼睛,也许因为有一片云彩遮挡着,夜晚的月光非常暗淡。我朝身旁伸过手去,没有摸到姑娘的身躯。我转过头:她不在了。

发泄我的欲望和满足我饥渴的对象一旦不复存在,我突然感受到的是那种欲望的虚荣和那种饥渴的邪恶。所有的动物在交媾后都是忧郁的。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罪孽。如今,在相隔多年之后,当我仍为自己的过错愧疚不已时,我不能忘怀的是那天夜里我所体验到的无比欢乐,而我要是不承认某些自然发生的事情本身的善和美的话,即便是在两个罪人中间发生的,那我就愧对用善和美创造了天地万物的至高无上的上帝了。不过,也许是如今我已年迈,错误地觉得在我年轻时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是那么美好,而到了古稀之年的我应该想到的是即将面临的死亡。可当时我还青春年少,并没有想到死亡,而是强烈地虔诚地为自己的过失而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