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晚祷之后(第9/14页)
他们朝正义门走去,许多人对他说:“你否决吧,否决吧,别去死!”而他说:“基督为我们死了。”他们说:“可你不是基督,你不该为我们去死!”而他说:“可我愿意为他而死。”在正义门的草坪上,有一个人问他,能不能像他的一位上司修士那样否定自己的观点。而米凯莱回答说,不否定自己的观点。我看到人群中许多人表示认同,并鼓励米凯莱要坚强些:这样,我和许多别的人就明白了,那些人是他的信徒,于是我就远远地离开了他们。
人们最后来到了城门外,木柴堆,即当地人称作的‘小茅屋’(因为那些木柴搭成了茅草屋的形状),出现在我们眼前,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在那里围成一圈儿,为了不让人群太靠近。他们把米凯莱修士捆在柱子上。我听见有人仍然在喊:“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啊?”而他回答说:“这是一种真理,乃是我的归宿,一种不死就不能证明的真理。”他们点燃了火。米凯莱修士早已唱起《信经》,接着又唱起《感恩赞》。他好像唱了八句,然后就像要打喷嚏似的蜷曲身子,并倒在了地上,捆绑他的绳子早就烧断了。他死了,在他全身被焚烧之前,高温已使他的心脏爆裂,浓烟已使他窒息。
随后,“小茅屋”像一把火炬全部燃烧起来,发出一道耀眼的亮光,要不是透过炽热的木炭隐约看见米凯莱修士被烧成炭的躯体,我会说自己是站在一座着火的树丛前。当时我离得那么近(我登上藏书馆的楼梯时回想起来),所见到的那番情景令我情不自禁地念诵起我读到过的圣女希尔德加德[4]著作中有关心醉神迷的狂喜的字句:“火焰以非凡的生命活力和炽热的光焰,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辉,灿烂夺目的光辉照亮人心,炽热的火焰焚烧污浊的世界。”
我想起了乌贝尔蒂诺说过有关爱的一些话。米凯莱在火刑柱上的形象跟多里奇诺的形象,以及多里奇诺的形象和玛尔盖丽达的形象都混在一起了。我的心又像在教堂里那样困惑不安了。
我尽力不去想这件事情,毅然决然地朝迷宫走去。
我是头一次单独前往迷宫,灯光反照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像头天晚上出现的幻影那样令我毛骨悚然。每时每刻我都害怕再碰到一面镜子,因为镜子有这样的魔力,即使你知道那是镜子,还是会令你感到惊恐不已。
另外,我也没想辨认方向,也没有避开那间香气熏人、使人产生幻觉的房间。我像是个发高烧的人迷迷糊糊地朝前走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实际上我离出发的地方并不远,因为不久后我又回到了刚才我进来的那个七边形的过厅。过厅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些我先前仿佛没有见过的书籍。我猜想那是马拉希亚从缮写室里取来的,还没有放回原处。我不清楚自己离香气萦绕的房间是否还相当远,因为我觉得有点晕头转向,也许是有几缕熏烟扩散到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了,或是我刚才过分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的缘故。我打开了一本装帧得相当精致的书,从风格上看,好像来自北极最遥远的国度图勒[5]。
书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使徒马可传播《福音书》,我被一头狮子的画像吸引住了。尽管我没有亲眼见过活生生的狮子,但那肯定是一头狮子。装帧者忠实地描绘出了狮子的头部,也许因见到过号称妖魔鬼怪之乡的爱尔兰的狮子而受到启迪,我深信,这只动物就如同《生理学家》一书中所说的,它集世上最可怕和最威严的东西于一身。于是,那头狮子使我想起了“敌基督”的形象和我们天主基督的形象,我不知道要用哪种象征性的语言来解释它。我全身颤栗着,因为害怕,也因为从墙壁缝隙吹进来的寒风。
我看到的那头狮子巨嘴獠牙,脑袋像蟒蛇头那样长满鳞斑,庞大的兽身撑立在四个犀利凶猛的脚爪上,毛皮像是后来我见到过的一种来自东方的织有红色和翠绿色斑纹的地毯,上面带有像人得了鼠疫般的土黄色,凸显出可怕而又强壮的骨架。尾巴也是黄色的,从臀部一直卷到头顶,尾梢是一个黑白色鬃毛的涡卷形。
我被那头狮子吓坏了(我多次回头环顾四周,好像书中所画的野兽会突然出现),决定翻看其他书页,目光落在了《马太福音》开头那页的一个人的画像上。不知为什么,他比狮子更使我害怕:是人的脸,但那人从头到脚裹在一件像是披肩的无袖长袍中,而那披肩(或称铠甲)上面镶有坚硬的红色和黄色的宝石。那人的脑袋从红宝石和黄玉砌成的城堡里神秘地伸出来,我觉得他正像是(渎神者让我感到多么恐惧啊!)我们一直跟踪却难以寻觅其踪迹的神秘的凶手。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把那头狮子、披戴盔甲骑着战马的武士与迷宫那么紧密地联系起来:因为,那两幅插图就像那本书上所有的插图一样,都是从纵横交错的迷宫布局的图案中浮现出来的。红玛瑙和绿宝石的纹理,翡翠的细丝,水苍玉的条带,它们仿佛是一个线团,似乎在暗示我所在的厅室和通道。我的目光迷失在书页之中那些金碧辉煌的小路上,我的双脚像是行进在藏书馆的厅室内被扰人的布局所困扰。看到在那些羊皮纸页中神游的我,我更平添许多不安,并令我深信那里的每一本书都在以神秘的狂笑方式叙述着我在那一刻的故事。“De te fabula narratur[6],”我自语道,并自问,在那些书页上是否也已蕴含着等待我的未来事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