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8/69页)

这是斯特莱克把自己的东西搬出夏洛特的公寓后,第一次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搭出租车。车子开向沃平时,他注视着计费表,它已经开始跳了。出租车司机非得跟他讲戈登·布朗为什么是个该死的败类。一路上,斯特莱克都沉默地坐着。

斯特莱克不是第一次去停尸间。所以,这也不是他见过的第一具尸体。他对几乎所有枪炮造成的伤口都已经免疫了。支离破碎、内脏横流的尸体就像屠宰店里的货物一样,亮闪闪、血淋淋。斯特莱克从来不觉得恶心,即便最破碎的尸体也会苍白冰冷地躺在冷藏抽屉里。总会有人替它们消毒,并进行标准处理。反而是那些既没经过处理、也未依照官方程序保护的完整尸体,时常站起来,爬进他的梦中。殡仪馆里,他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钟形袖长裙,虽然瘦削,却显得很年轻,身上看不到任何针孔的痕迹;阿富汗溅满鲜血的路上,加里·托普利中士虽然脸还完好无损,但胸部以下的身体却已经不见了。斯特莱克躺在炙热的沙土路上,努力克制着不去看加里那张空洞的脸。他怕瞥到下面,会发现自己的哪部分身体也不见了……但很快他便昏过去。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战地医院……

接待室很小,砖墙上空空如也,只挂着一张印象派的印刷画。斯特莱克盯着那幅画,觉得以前应该在哪儿见过。终于,他想起来了。露西和格雷格家的壁炉上方,也挂着一张这样的画。

“斯特莱克先生吗?请进。”一位殡葬人从门里仔细往外看了看,说道。他头发灰白,穿着白外套,戴着橡胶手套。

这些管理尸体的几乎都是快乐高兴的人。斯特莱克跟着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寒冷内室。这里很宽敞,却没有窗户。巨大的钢制冷库门都开在右边墙上。铺着瓷砖的地板有一些坡度,倾向中央排水管。所有的声音都回荡在闪亮坚硬的物体表面,听上去就像一小群人正列队进入房间。

一辆金属手推车已经等在一个冷藏库门前。车边是英国刑事调查局的两名警官——沃德尔和卡佛。沃德尔冲斯特莱克点点头,咕哝着打了声招呼。而大腹便便、满脸斑点、制服肩上还撒着头皮屑的卡佛,则只是哼了一声。

殡葬人使劲拧了一下冷藏库门上厚重的金属把手。三颗不知道是谁的脑袋露了出来。它们排成一个竖列,每个都用柔软的白布包着。看得出来,那些布已经洗过很多遍了。殡葬人翻开裹着中间那颗脑袋的布,看了看别在布上的名牌——没有名字,只潦草地写着前一天的日期。他熟练地把载着尸体的长托盘平顺地滑出来,放在一旁的手推车上。斯特莱克注意到,卡佛退到一边让殡葬人把手推车推出冷藏库大门时,下巴一直在动。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其他尸体从视线里消失了。

“既然只有我们几个,就不另外找观察室了吧,省得麻烦。”殡葬人飞快地说,“中间的灯光是最好的。”然后,他把推车推到排水管边,拉开被单。

罗谢尔·奥涅弗德肿胀的尸体露了出来。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怀疑,只余下某种空洞的惊异神情。沃德尔已经在电话里简单说过,所以斯特莱克知道被单下的人是谁。但死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端脆弱之感,还是让斯特莱克吃了一惊。看起来,她比之前小多了。当时她隐瞒了某些信息,坐在他对面吃着薯条。

斯特莱克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们,还拼读一遍,让那位殡葬人和沃德尔分别将其准确地抄在写字板和笔记本上。她的地址他只知道一个:哈默史密斯的流浪汉之家——圣埃尔莫收容所。他把这个地址也告诉了他们。

“谁发现她的?”

“昨天深夜,河警把她捞了起来。”卡佛第一次开口。他操一口伦敦南部口音,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嫌恶:“通常,大约三周后尸体才会浮到水面,是吧?”他冲着殡葬人补上最后两个字,口气更像是陈述事实,而非提问。而殡葬人则谨慎地轻轻咳嗽了一下。

“两周是个可以接受的平均值,但这件案子中,如果她在河里的时间不足三周,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某些迹象表明……”

“好,这些我们会去问病理学家。”卡佛轻蔑地说。

“不可能有三周。”斯特莱克说。殡葬人冲他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为什么不可能?”卡佛问。

“因为两周前的昨天,我请她吃了汉堡和薯条。”

“嗯,”殡葬人越过尸体冲斯特莱克点点头,“我正要说,死前摄入大量碳水化合物也会影响尸体的浮力。这里涉及肿胀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