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53/69页)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非常肯定。罗谢尔给凶手打了电话,说她刚和一个私家侦探吃完饭。于是,通过那部亮闪闪的粉红色手机,他们约好晚上见面,一起吃顿饭或喝点什么东西。夜色中,他们溜达到河边。他想到那座灰绿中带金色的哈默史密斯桥,罗谢尔还说自己在那片区域有了一套新公寓。那是个有名的自杀胜地:桥栏矮,下面就是湍急的泰晤士河。而她,是不会游泳的。夜色中,两个争吵的情侣、一辆绝尘而去的汽车、一声尖叫和一片水花。谁看得到?
如果凶手意志坚定、运气很好的话,应该没有人看见。而这恰恰是个意志非常坚定、运气极好的人。毫无疑问,辩护律师肯定会要求递减责任[1]。因为在斯特莱克的从业经历中,这样自负而不切实际的凶手并不多见。他想,或许能在病理学上找到一些解释,这应该属于某种躁狂症。但是,他对心理学可不太感兴趣,跟约翰·布里斯托一样,他想要的——是正义!
[1] 指免除患精神病或精神不健全的被告应负的部分罪责。
在幽暗的办公室里,他的思绪突然不受控制地回到过去,想起他最亲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露西认为,那个人的死影响了斯特莱克的每一场调查,扭曲了他经手的每一件案子。但她错了,大错特错。他和露西的人生以及他们所有的记忆,被明显地分为两个时期:他们的母亲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后。露西觉得,他是因为莱达的死,因为不相信继父无罪,才跑去参加皇家宪兵队的。他职业生涯中见到的每一具尸体,都会让他想起母亲。见到的每个凶手,似乎也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继父。母亲的死驱使他不断调查其他死亡案件中申辩无罪的情况。
然而,早在最后一根针刺入莱达的身体之前,斯特莱克就渴望从事这份职业了。早在知道妈妈(以及其他所有的人)终有一死之前,他就明白有些凶杀案比任何谜题都难解。真正无法忘怀的人是露西,她的记忆就像萦绕在棺材里的苍蝇,久久挥之不去。所有非自然的死亡都会让她激动不已地想起过早离世的母亲。
不过,今晚他又要做露西认为是他的习惯的事了。他又想起莱达,并把她跟这件案子联系起来。超模莱达·斯特莱克。谈到她时,人们总会提起那张最出名的照片,也是他父母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她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心形脸,闪亮的黑发,还有一双狨猴般的大眼睛。两人中间隔着一个艺术商和一个贵族出身的花花公子(一个自杀了,另一个得了艾滋病),还有他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卡拉·阿斯托尔菲。乔尼·罗克比站在最右边,中性而狂野,头发几乎跟莱达的一样长。他的母亲戴着马蒂尼眼镜,抽着烟。缭绕的烟雾中,这位模特显得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时髦漂亮。
除斯特莱克外,其他人似乎都觉得莱达的死虽然可悲,却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因为她一直过着极不正常的危险生活。即使那些认识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发现她因吸毒过量而死,也觉得这就是她命定的归宿。人们几乎都认为他母亲一直游走在生活边缘,终有一天会越过边线,冰冷、僵硬地死在一张被褥肮脏的床上。
她为什么会这样,却没人解释得清。特德舅舅(趴在厨房水槽上,一言不发,筋疲力尽),或琼舅妈(坐在她那张小餐桌前,愤怒地红着眼,搂着露西。露西那时候十九岁,趴在她肩头哭泣)都不行。看起来,吸毒过量很合乎莱达的生命轨迹;合乎她满是非法居所、乐手和疯狂派对的人生;合乎最后她跟家人关系极度恶劣的现状;合乎她在毒品中醉生梦死、不顾一切追求刺激的行为。只有斯特莱克追问,有没有人知道他妈妈是不是被别人注射的毒品;只有他发现,她对大麻的偏爱和突然喜欢上海洛因两相矛盾;也只有他,满腹狐疑,并看出情况有异。但当时他只是个二十岁的学生,没有人会听他说话。
审判及裁决结束之后,斯特莱克便收拾行囊,把一切抛在身后:疯狂一时的媒体;他从牛津辍学给琼舅妈带来的失意绝望;夏洛特被他的失踪激怒,已经跟别人睡在一起;露西乱发脾气、尖叫连连。只有特德舅舅支持他。他隐身在军队中。在那里他重新找到了莱达教给他的生活:洗心革面,自力更生,不断追寻新事物。
今晚,他忍不住觉得:他妈妈跟那个痛苦失意、摔死在冰天雪地里的美丽姑娘,跟那个如今躺在冰冷太平间里、无家可归的姑娘在精神上是姐妹。莱达、卢拉和罗谢尔不是露西或琼舅妈那样的女人。她们对暴力或可能存在的暴力没有防范意识。她们不会过被贷款束缚的生活,不会自愿工作,不喜欢安稳地找个丈夫,将孩子干干净净地养大。因此,她们的死不算“悲剧”,不能将她们与那些安稳沉静、受人尊敬的家庭主妇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