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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是打仗死的。六年后马丁又死于意外。我父亲呢,则是心脏衰竭,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他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又老又蠢的儿子了吧。”
“你怎么可能会蠢呢?”
“我的脑子不大好使。我那两个哥哥都出奇地聪明。”
“死得早的人都会变成天才。他们怎么个聪明法?”
我便跟她聊起了约翰,说到他的靴子和水桶、稀有的飞蛾,以及战壕里的化石。我们也聊了马丁。“我父亲觉得,从马丁曾经尝试写诗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这人傲慢得过了头。”
“芬告诉我说,遗传学这词是你父亲发明的。”
“他那是无心之举。他想开一门介绍孟德尔的课,而那门课当时叫‘基因液’。他觉得该起一个更为得体的名字。”
“他想让你们继承他的衣钵,是吧?”
“他无法想象我们去做别的工作。对他来说,这件事就重要到了这种地步。他觉得我们有责任这么做。”
“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到今年冬天就有九年了。”
“那他在世的时候就知道你并没有听他的话啰。”
“他知道我在跟哈登读人类学。”
“他是不是觉得人类学是软性科学?”
“在他眼里,人类学根本就不是科学。”我仿佛能清楚地听见我父亲的声音:纯粹是瞎扯。
“你母亲的观点也和他一样?”
“完全一样,他俩就像斯大林和列宁。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在受她的奴役。我父亲嘱咐过她,让她把钱袋子看紧点儿。”
“不过,你这个奴隶把自己的囚笼建得离她够远的。”
我觉得该劝她去好好睡一觉了。我应该跟她说,你需要休息,可我没有。“其实,马丁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自杀的。”
“因为什么?”
“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可她不接受他。他拿着自己写的情诗去她的公寓找她,可人家连读都懒得读。于是,他便跑到皮卡迪利广场的安忒洛斯雕像下面,开枪自杀了。那首诗我还留着呢。不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可上面的血迹给了它一丝尊严。”
“那时你多大?”
“十八。”
“不过我听说是在皮卡迪利的爱神厄洛斯雕像下面。”她边说边拨弄着我办公桌上的铅笔。我还以为她要开始记笔记了。
“很多人都以为是这样。但不是,是在厄洛斯孪生兄弟的雕像下,用死来报复那份得不到回应的爱,诗一样的结局。”
大多数女人都喜欢盯着你过去的某个伤口大惊小怪,她们把刚长好的薄痂挑开,等把你弄疼了,又来安慰你。可内尔不是这样。
“在所有这些当中你最喜欢什么?”她问道。
“所有哪些?”我说。
“这份工作。”
最喜欢的?眼下,这个世上几乎没什么能让我不想重新揣上石头,直接走到河里去。我摇了摇头。“你先说。”
她看上去很惊讶,似乎没料到我会把问题扔回给她。她灰色的双眼眯了眯。“当你在一个部落里待了差不多两个月时,你终于觉得自己对这个地方有了那么一点了解。突然间,你感觉它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其实那是一种错觉,你在那儿才待了八个星期而已。接下来你会遭遇彻底的绝望,你会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可当你亲身经历那一刻的时候,你真的会觉得这个地方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是一种最短暂、最纯粹的欢愉。”
“我的天,这么玄乎。”我笑了起来。
“你没有过那种时刻吗?”
“天哪,没有过。对我来说,如果哪天我的内裤没被村里的小孩偷走,没被他们用树棍捅破,还回来的时候里面没包上一只耗子,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问她是否相信一个人真的能够理解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我告诉她,我在这儿住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种尝试是愚蠢的,其实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我们居然会愚蠢到觉得我们能绝对客观地对待一件事。对于善良、力量、阳刚、阴柔、神、文明,还有对错,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各自不同的定义吗?
她说,我听上去和我父亲一样多疑。她还说,没有人能从一个以上的视角来看问题,即使在他所谓的硬性科学领域也是一样。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做任何事都会受到主观的限制。然而,如果能给我们的视角以自由,让它得以充分舒展,那我们的眼界就能变得更开阔。她说,看看马利诺夫斯基,看看博厄斯10。他们基于自己的观察和理解来定义土著文化,那是因为他们能从当地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她说,关键是要把你头脑中那些固有的、所谓“正常”的概念通通抛弃掉。
“即使我能做到这点,下一个到这里来的人对基奥纳部落所做的描述也还是会跟我的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