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挟夏悯逐马乘雾夜,睹蕙兰抚掌悟深心(第4/6页)
他拿起相机走出书房,走进了地下室。
天很黑,露更深重。
夏谙慈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大衣里。
桑卫兰把车开得飞快,他的身体在抖,很少见他这么紧张。
“刘爷有危险?”夏谙慈问。
“很快就没有了!”他不容置疑。
他说得多坚定,心中就有多紧张。
“刘爷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他又说。
“是啊。”夏谙慈轻轻一笑,捏了捏他的手臂。
夏谙慈将手绕到他腰间,想掏出那张东西来,桑卫兰配合地抬起右臂。
原来是一张婚契,玫红色,四周勾着淡淡的花草,正中写了几行字:桑知非(生辰八字)与谢青衿(生辰八字)愿永结同好,终生不负。
原来是桑知非与那个青楼女子的婚契。
“咦,”夏谙慈惊讶地挑起眉,“你不是说,你叔叔终生未婚?”
“这是他们自己拟的,我爷爷不点头,就进不了家门。”
原来如此!夏谙慈点了点头,暗暗叹息:谢青衿一定会为此伤心吧?中国旧式的女人,终其一生的理想,也不过是求得一个名分,她们没有权势,没有地位,没有财富,是江湖中飘摇的萍,她们把握不了自己的未来,只有依附。
她轻轻抚摸那纸婚契,那张薄薄的、有些泛黄的纸,它是一个女人最辉煌的顶峰,也是她跌落深渊的起点,既赐予她幸福,也给她带来苦痛……不过桑知非珍藏着这纸婚书,足见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如果她泉下有知,会不会感到欣慰,或是,不过是看破了的、一声淡淡的冷笑?
见她不做声,桑卫兰忍不住问,“看出来了?”
夏谙慈点点头,“你的意思是,那人所写的,就是谢青衿的生日?”起码仅有的四个字是相同的。
桑卫兰点点头,夏谙慈追问:“那又怎样呢?”
“我叔叔去世的时候,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一把钥匙,说是瑞士银行一个保险柜的钥匙,”桑卫兰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自己要发财了,可是我到上海以后,才发现根本打不开——没有密码,是个八位数的密码,我试过二叔、我父母、我、我祖父……我们家所有人的生日,甚至我二叔早逝的女儿桑蕙兰的生日,都打不开。
刚才我看到邓俊芳写的那行字,突发奇想,那很可能是密码!我叔叔临死前见过邓俊芳,他们关系不错,我叔叔也很欣赏他,很可能将密码给了邓俊芳,又把钥匙给了我……”
“有可能,”夏谙慈点点头,又微微一笑,“他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他是信不过你呢?还是信不过邓俊芳?”
桑卫兰深邃的眼睛,紧紧盯住前方的路,“我想,他自有自己的道理……”
两个小时之后,郑涵方从桌前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背。
他觉得脸上和眼中都很干,像是在火炉旁烤得久了。
连续几夜没睡好了,思绪有些僵滞,像是胶片上定格的一幕幕,然而却很亢奋——大部分胶片都洗坏了,但几张还是能看得清楚。
照片上是两具尸体,一张脸上的光照得过度了,反而看不清,而脖颈上的瘀血与伤痕却令人触目惊心。
第二张上的人脸扭曲成一团,容貌不认得,但右臂被砍了下去。
最后一张看起来有些眼熟,他辨认了好久,头发与胡须长而脏,眼睛外凸,几乎能看清眼底的血丝。
郑涵觉得他的眼睛紧紧盯住自己,似乎有许多没说完的话……郑涵想得头痛,脑中一片混沌。
背后“哐啷”一声,惊得郑涵背后的汗毛竖立,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觉得没有异常的响动,才放松了下已经酸痛的肌肉。
他回过头去,原来不过是地下室中的杂物堆得散了,从柜子上滚了下来,桌上一盏小台灯斜斜照过来,光打在地板正中,那像是一轴画卷。
郑涵轻轻走过去,打开那卷画——
那是张《莲辨观音图》,业已泛黄,氤氲了旧日的时光。
画中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面如满月,法相端庄,光柱斜斜打在妩媚的凤眼上,平添了一丝恍惚与怅惘。
郑涵盯着她的双眼,猛然触动往事,他脑中听到惊恐的叫声,“四面菩萨,四面菩萨!”
老疯子,平安里的老疯子!
他突然想起刚来上海时,在平安里,老疯子也是这样惊恐、厌恶、愤恨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幅画,水月观音,大叫着逃了出去,仿佛见到了最恐怖的恶魔。
他转过身,小心地拿起照片,果然是老疯子,只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他眼中更多的是不甘,似乎马上要从照片里走出来,说他没说完的话。
郑涵突然流下泪来,为他,也是为自己,时空多么宏大,而我们又是多么渺小,仅仅为了一个东方惨案,老疯子、李楚岑、李枯禅、桑知非、郑芸……他,他,还有他,更多不知名的小人物,可能还有自己,都被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消无声息,似乎本来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