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忆初见隔座递梅子,诧离世静室辨异香(第2/8页)
父母过世后,最落魄时连衣食也没了着落,免不了受同族冷眼,尝尽辛酸炎凉,作誓发奋,才有了今日。
不过即算是有了钱,衣锦还乡,同族的兄弟们无不是名校出身,唯独他中学也未毕业。
桑卫兰是长子长孙,身世又坎坷,最引人注目,言谈间又免不了比较一番,桑卫兰看起来不以为意,心中却也不免芥蒂,开始一心向学,附庸风雅起来。
桑卫兰生在香港,又是世家,英文自然没问题,就是法文也会说上两句。
最头疼的是国文,在上海,白老虎之流虽然得势,终是等而下之。
立久而根深的,除了洋人外,大多是名门世家。
即使是不肖不贤的浪荡子,胸中也自有翰墨。
胸无点墨的暴发户,毕竟入不了这个圈子。
桑卫兰是个聪明人,一心想学起来,没有不像的。
只是少年时荒废得久了,一旦拣拾起来未免吃力。
好在他是个有慧根的人,平生又小心谨慎,轻易不敢冒失,以防露怯。
字写得不好,便请人学画。
画些山水,再请人题了字,摆在书房里,也有几分模样。
风景佳时,也吟得出几句“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之类的句子。
得闲时节,亦票得出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之句来,举座皆惊——其实也就会这几句。
再问时也不肯多说,唯点头微笑尔。
不知情的人,只道他胸中别有丘壑 ,只是不肯轻露而已。
相知的人,也觉得他俗归俗,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虽也笑他,心中倒不轻厌,肯与他相交。
桑卫兰也以此为乐,与这群人混得久了,倒也有些长进。
到底是年少轻狂,得了几分滋味,便有意显摆。
民国13年,他与一个遗老结识,于彼处得了几块魏晋时的碑文,再加上手中也颇有几块金石碑文,其中亦有珍品。
他本不好此道,收于室中,无人知晓,如锦衣夜行,并无意趣。
干脆都捐给了圣约翰大学。
报纸上日日刊载,大大地风光了一阵。
圣约翰大学感念好意,免不了有捐赠仪式,请了许多海内外的要人——这倒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
桑卫兰自然欣然赴约。
多年以后,桑卫兰回想起那些升值许多的金石碑文,居然不算太心疼,全因藉此邂逅了夏谙慈。
捐赠仪式与其后的酒会,自然是长篇大论的演讲,内容便是相互的寒暄与吹捧。
桑卫兰也说了几句,不过他忙着结交几个英、法、荷、葡的会长,自己早忘了说些什么。
茶余饭后,一群人坐定,又围着那堆金石碑文,继续寒暄吹捧。
一位专门研究金石的教授,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如瘟如睡。
桑卫兰哪里听得进去?又不好先走,只好一面点头微笑,一边数案上摆的葡萄、荔枝、杨梅、樱桃、梨……好容易数完一遍,身后有人推门而入,方觉精神一振,回头望去。
原来是八、九个学生会的学生,来做志愿服务的。
夏谙慈走在最后,桑卫兰一见就上心了,不过他一向不肯轻露,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与邻座谈笑。
他这人就是这样,越是留心,就越不着痕迹。
其实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他风月场中混过来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就是觉得特别,形容不来。
夏谙慈一样穿着校服,个子偏高,长发高高地束起,清颜素面,丰额满颐,神情散朗。
很多人第一眼见了她,也没觉得多美,却忍不住再三回顾,她的美是恍动的,难描难绘,象是竹笼寒烟,峰彻轻雾。
那几位学究见有后学进来,越发来了精神,谈论不已。
正说着,其中一位拾起一纸残片来,已是斑驳泛黄,字损句残,其中一人拈须瞧了半日,“倒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旁边一人忙凑趣,“连老先生也想不起了,一定是罕见的珍物,临的是魏碑吧?”
老先生半晌摇了摇头,“此书非隶非楷,又隶又楷,收笔刚劲,结体倒憨厚随意,怕也非俗笔……这戎晋归仁一句,想是魏碑了……”
只听后面“嗤”地一声笑,老先生与众人都有些吃惊,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女学生,正懒懒地笑道,“这不就是爨宝子碑嘛,有那么难认吗?”
教务处长梅振怡认得这是医科的夏谙慈,唯恐她又惹祸,忙打圆场,笑道:“小孩子家,认得几张字,就急着买弄,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知趣,也都顾作大度地一笑,偏夏谙慈不识趣,扬眉冷笑道:“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有这几字吗?”
老先生面露不悦,“字都花了——你就这么吃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