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红毡白雪苍茫大地,明月朱楼迤逦前尘(第5/10页)

这一切,他本来想严严地掩盖住,不让她知道,让她懵懂而快乐地活下去。

可既然她已经知道,反不如坦诚相见,都摊开,都讲透。

有些事情,一直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反而成了身上痕,心上刺,不经意间,一触即痛。

说开来,摊散在阳光中,没准晒干了,淡了,久而久之,被风吹散,消弭于无痕……

“这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爱这个女儿,胜如世间的一切珍宝,胜如他自己的生命,他是真的拿命来爱她们的……其实他早已知道,那个女人是不爱他的,连女儿可能也不是他的。

他还是希望,用自己的一颗心,去焐热她的心。

终于,那个女人跟别的男人走了,只留下那个小小的女孩,他的生命与热情在那一刻全被打碎了……” 桑卫兰讲得是有多蹩脚啊?可是夏谙慈竟听得哽咽难言。

“其实,他还爱着那个小女孩,一直都爱,可是,他不能再爱下去了,那是他最深最重的伤,那是他心中最痛的痛……” “不不不!”夏谙慈疯地摇着头,“你讲错了!他不爱了。

他恨她,他恨死她了,他说那个是贱货,是个杂种,是个不要脸的野种!”她抽噎着,用最恶毒最卑劣的词句来咒骂自己,她是有多恨自己?骨子里都镌着自弃与自卑。

她疯狂地哭着,咒骂着,桑卫兰没有说话,也没有劝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她平静下来。

“我还没有说完,”待她静下来,他复又开口,“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样,直到我去了待清园,见到了那个小女孩——” 他看着夏谙慈,眼睛里却带着宠溺,而慈爱的笑,“她穿着红纱衫,外套着雪白的羽纱毡。

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个脸蛋肉嘟嘟的,粉嫩粉嫩的,年纪虽然小,看起来倒是个小美人坯子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夏谙慈没说话,她低着头思忖——待清园是夏疆的宝地,几个姐妹的孩子是不肯带去的。

夏谙恕并没有女儿,夏谙忠呢?没听说他有孩子?她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桑卫兰一眼。

“我也奇怪呢,”桑卫兰微微一笑,“怎么待清园这种地方,还有个小女孩?我就问了,小姑娘你爸爸呢?

小姑娘说,我很少见到我爸爸,但爸爸总来看我,他偷偷地,偷偷地看,却不想我知道。

我又问,你妈妈呢?她带我们去看她的妈妈——她坐在架子床的纱帐里,那姿容体态,简直像仙女一样,我们和她说话,她也不答,等小女孩掀开纱帐,我们才发现,原来她妈妈是用紫檀木雕成的。”

夏谙慈惊呆了,“怎么会?” “我最初也很奇怪,想了很久,我终于想明白了,”

桑卫兰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失去了那个女人。

在最深的爱与最痛的恨交织的煎熬下,折磨那个女孩,最终逼走了她。

他终于失去了她们,才明白自己的爱,自己的牵挂与惦念有多深,他受不了这种夜以继日的煎熬与折磨。

我想,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到女孩的学校,偷偷地站在角落里,瞧着她,想让她看到,又怕让她看到。

那女孩后来毕业了,又有了自己的爱人。

他很难再见到她了——他毕竟是位高权重,怕人笑话!后来,他做了一个孩子气的举动,他在深山中盖了一座园林,一切以那女人的喜好来盖,她喜欢《西洲曲》,他就安排她住在西洲,那里有山、有水、有竹、有荷、有月,有她想要的一切……他愿为她心爱的女人,盖一座旷绝千古的泰姬陵,也愿意为她点燃所有的烽火台……他用了许多时间,走了许多地方,花了许多钱,就为了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终于被他找到了,带回西洲。

可就连这个替代品,他也不敢直面她,他太爱她了,爱到心怯——他会在她不经意时偷偷看一眼……可那个女人呢?他在哪里也找不到相像的女人,只好用紫檀雕了一个……” 夏谙慈面无表情,然而脸上的泪,滚珠抛玉一般,流也流不尽。

“那个女孩叫悯悯。”桑卫兰又补充了一句。

夏谙慈再也忍不住了,恸哭着扑倒在他怀里,“这不是真的,卫兰,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是为了哄我开心,编出来逗我玩的……” 桑卫兰板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望着她眼睛,“是真的,悯悯,一切都是真的。

悯悯,夏疆能够堪破血缘,堪破世俗的屏障与禁忌,热恋而执著,小心而卑微,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地爱着你,难道我不能吗?我就不能堪破那层外在的皮囊,堪破先辈的仇恨与恩怨,一如当初那样爱着你吗?我一辈子都要爱你,守护着你,和你在一起……” 夏谙慈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可能是身体太虚弱吧?她哭得几乎虚脱,几乎乏力,随着眼泪流出的,还有她的怅怨、猜疑、自卑与自艾……他是爱我的,他还爱着我!她的心如燃尽的火种,已烬,已枯,已灭,然而里面有个金黄火红的芯,在热烈地、忘我地燃烧着、舞动着、飞扬着……直至油尽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