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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无论她等待的是什么,都渐渐地消逝无踪了。起初,她衷心渴求,接着,希望都已无踪影,她不知道这一切为何转变,又何时发生。亚莉珊卓已抵达法国了吗?带着她的证件,动身踏上旅程了吗?欧斯特拉柯娃开始想,她应该已经做到了。沉溺于新的失望情伤,她偷偷望着街道上年轻女孩的面孔,揣测亚莉珊卓的长相。回到家中,她的眼光会自动投向门口的脚踏垫,希望能看到一张手写的便条或快信:“妈妈,是我。我住在某某旅馆……”或是一封电报,写着航班号码,明天抵达奥利2,今晚;或者不是奥利机场,而是戴高乐机场?她对航空班机不熟悉,所以还造访旅行社,只为了探询。两个机场都有班机。她也考虑要花钱装一部电话,这样亚莉珊卓就可以打电话给她。然而,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指望些什么呢?与从未厮守的成年女儿,涕泗纵横地团聚?当年她背弃了骨肉亲情,二十年之后,又期望能重拾天伦之乐?我对她没有任何权利,欧斯特拉柯娃严正地告诉自己;我有的,只是欠她的债,与我的义务。她问过大使馆,但他们也不知道进一步的消息。正式的手续都已完成,他们说。他们知道的也就仅止于此。如果欧斯特拉柯娃想寄钱给女儿呢?她狡猾地问——好让她支付费用,例如,签证费?——他们或许能给她一个地址,一个可以找得到她的办公室?
我们可不是邮局,他们告诉她。他们的冷漠严峻吓坏了她。她没再去。
在此之后,她又挂心起那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那是他们给她用来贴在申请表格上的。她看到过的就只有那几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现在,她真希望有一张留在身边,当时却没想到,真蠢,她竟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本人。那几张照片在她手上只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带着照片,急急冲出大使馆,赶往主管部门;而离开时,那些照片已进入了另一个官僚作业的流程之中。但她曾仔细端详!天哪,她曾仔仔细细地端详每一张照片,不管是不是都一模一样。在地铁上,在等候室里,甚至在走进各主管部门之前的人行道上,她都盯着女儿那几张了无生气的照片,尽力想在那毫无表情的灰暗阴影中,找出她曾深爱过的那个男人的踪迹。但失败了。一直以来,她每次鼓起勇气怀想,总是想像成长中的孩子明显有着葛利克曼的形貌,如同刚出生时那般。如此生气蓬勃的男子,不可能不深深烙下永久的印记。然而,欧斯特拉柯娃在照片上却找不到葛利克曼的丝毫印迹。他一贯旗帜鲜明地标榜自己的犹太身份,俨然成为他孤军革命的一部分。他不是东正教徒,他甚至没有宗教信仰,他厌恶欧斯特拉柯娃暗自保有的虔敬态度,程度不下于他对苏联官僚体系的厌恶——尽管他还是借用欧斯特拉柯娃的火钳,烫卷鬓角,把自己弄得像个哈西典教徒3,但他说,这只是为了凸显当局的反犹太政策。然而,从照片上,欧斯特拉柯娃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滴血缘,看不到他的任何一丝火光——虽然照那名陌生男子的说法,他的熊熊烈火已令她永志难灭。
“如果他们挖出尸体来拍了这些照片,”欧斯特拉柯娃在她的公寓中自言自语,“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经过这透彻的观察,她首次说出了心中日渐加深的疑虑。
在仓库辛勤工作,在狭小的公寓独坐度过漫漫长夜,欧斯特拉柯娃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能信任的人,一个不谴责也不赦罪、能明了她这一路走来的崎岖的人,最重要的是,不会对外泄露而致破坏了她与亚莉珊卓团聚机会的人——他们已让她明白,轻举妄动绝对会破坏团聚的机会。然后,一天晚上,不知是上帝或她自己,从记忆中找出了答案:将军!她想着,从床上坐起身,点亮了灯。欧斯特拉柯夫曾亲口对她提起这个人!那些流亡团体简直是一场大灾难,他总是这样说,你一定要远远躲开他们,像远离瘟疫一般。你惟一能信任的只有瓦拉狄米尔将军。他是个老魔头,爱玩弄女人;但他是个男子汉,他有关系,而且知道如何闭紧嘴巴。
但欧斯特拉柯夫说这些话,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老将军也不可能长生不老吧。更何况——瓦拉狄米尔姓什么?她从来就不知道。就连瓦拉狄米尔这个名字——据欧斯特拉柯夫告诉她——也是他加入军队后才取的;因为他的真名是爱沙尼亚名字,不适合在红军中使用。尽管如此,第二天,她还是到了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4旁边一家可以打探苏联侨民消息的书店,开始了第一次的查访。她问到了一个名字,甚至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但没有地址。电话已经停用了。她到邮局,连哄带骗地请求帮助,最后终于拿到了一本一九五六年的电话指南,上面列出了“波罗的海自由运动”的名衔,还有一个位于蒙帕纳斯5的地址。她可不笨。她搜寻那个地址,发现至少还有其他四个组织列名在同一个地方:里加(拉脱维亚首都)团体、苏联帝国主义受害者协会、自由拉脱维亚之四八委员会、塔林(爱沙尼亚首都)自由委员会。她仍清楚地记得欧斯特拉柯夫对这些组织的严厉批评,虽然他还曾付过会费。纵然如此,她还是到了那个地址,按了门铃。那幢房子与她平常去的那些小教堂没什么两样:奇特古趣,而且总是门户紧闭。最后,终于有个白俄老人来开门,他穿着开襟毛衣,纽扣扣得歪歪斜斜,拄着手杖,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