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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信一开始,就像一道命令,“你的信已安全抵达收信人手中。我们的一个朋友很快就会与你联络。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会带着信中所附的另半张风景明信片表明身份。在他到达之前,请别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会在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到你的公寓,并按三次门铃。我对他有绝对的信心。请全然相信他,夫人,我们会尽可能地协助你。”

欧斯特拉柯娃除了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之外,也暗自从信中的戏剧性语调得到一些娱乐。信为何不直接送到她的公寓呢?她觉得很奇怪;为何只因为他给了半张英国风景明信片,我就要觉得比较安全?那是一张皮卡迪利圆环(伦敦市中心的繁华街区)的风景明信片,从对角线细心地撕开——不是剪开——成两半。应该写字的那面全是空白。

令她惊讶的是,将军派来的使者在当夜就来访。

如同信中所约定的,他按了三次门铃,但他应该知道她人在公寓中——他一定看着她进门,亮了灯——她听见信箱咔嗒一声,比平常的声音更响一些,等她走到门边,就看见半张风景明信片躺在门垫上——过去她渴望看见女儿亚莉珊卓来信时,不时查看的那个门垫。她拾起明信片,直奔卧房,她的那半张明信片夹在《圣经》中。没错,两相吻合,上帝站在她这边,圣约瑟夫代她求情。(但这又是多么没有必要的无聊想法,真是!)她打开门,他就从她身边溜进屋里,像个影子似的:一个小妖魔,身上领口镶有天鹅绒边的黑色大衣,让他散发出歌剧般的阴谋叛乱气息。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派了一个侏儒来捉巨人。他有弓形的眉毛,纹路深刻的面孔,在门口镜子前,他脱下帽子,露出尖尖的耳朵上方一头蓬乱的黑发,用他小巧的手掌略加梳理——如此鲜明且具喜剧感,如果是在其他场合,欧斯特拉柯娃一定会很无礼地对他畅怀大笑。

但今夜不行。

今夜,她立即感觉到,他有着异于寻常的严肃庄重。今夜,他仿佛刚下飞机的忙碌营业员;她也感觉到,他是城里的崭新面孔,他的干净整洁,他散发出的旅行气息——今夜,他只想谈生意。

“你安全地收到我的信了,夫人?”他的俄文流畅,带着爱沙尼亚腔。

“我以为那是将军的信。”她回答道,对他——她不由自主地——装出一种严厉的态度。

“是我替他带来的。”他严肃地回答。他把手伸进衣服的暗袋,欧斯特拉柯娃很怕他会像那个陌生男子一样,掏出一本黑色皮面笔记本。但他拿出的是一张照片,一瞥就已足够:那苍白、闪着油光的面容,蔑视所有女人——不仅是她——的表情,一种心中渴望,却不敢真正动手的模样。

“没错,”她说,“这就是那个陌生人。”

看着他逐渐显现的喜悦之情,欧斯特拉柯娃立即明白,他就是葛利克曼和朋友所说的“我们的人”——不一定是犹太人,而是有心也有力的人。自此刻起,她在心中称他为“魔术师”。她想,他的口袋中一定装满聪明的把戏,他愉快的双眼中闪烁着魔术的光芒。

大半夜的时间,她都以离开葛利克曼之后就不曾有过的热烈情绪,和魔术师谈话。首先,她把事情从头再说一遍,仔细回想,她不禁暗自吃惊,在信中她竟略去如此多的细节,而魔术师却好像都能真正了解。她对他说明她的感觉,她的悲泣,她内心可怕的骚动,她毫无保留地述说自己饱受的痛苦煎熬。那个陌生男子显得如此笨拙——她继续述说,也怀疑——这像是他的第一次,她说——他既无谋略,也无自信。把魔鬼想成笨蛋,也太奇怪了吧!她谈到火腿蛋卷、薯条、亚尔萨斯啤酒和他的笑声;她觉得他是一个胆怯又压抑的危险人物——绝对不是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矮小的魔术师对她大部分的看法,都由衷赞同,仿佛与那个姜色头发的男子早已熟识一般。她对魔术师全然信任,一如将军所嘱咐的;她对猜忌疑心已感到厌烦。她不断回想,不断诉说,真诚坦率。仿佛年轻时,在自己的家乡,她与欧斯特拉柯夫这对年轻恋人,以为再无机会相见的夜晚,彼此拥抱,在迫近的枪炮声中低声诉情衷;也仿佛她与葛利克曼在等着押他回监狱的敲门声响起时,吐露的真情。她对着他机警、谅解的眼神倾诉,对着他的笑声也对着他的苦楚倾诉,她立即感受到,他那种感同身受的苦楚,是他非东正教,甚至反社会天性中较好的一面。而且,在持续不断的诉说中,渐渐地,她的女人直觉告诉她,她正在助长他心中的一股热情——这次并非爱情,而是一种强烈、特殊的恨意,让他所问的每一个小问题,都别有深意。她并不知道,他恨的究竟是谁,或究竟是什么,但无论是谁引起了魔术师的怒火,不管是那个姜色头发的陌生人或其他人,她都不由得替他们感到担忧。她忆起葛利克曼的热情,那是一种对抗不公的广泛、无休无止的热情,随机投注在不同的议题上,范围可大可小。而魔术师的热情却是单一的火柱,聚焦在她无法看见的目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