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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了,他说,“手杖敲着铺鹅卵石的路面。搬出去了。结束了。更大规模的团体把他们给赶出这一行了,他笑着加上一句。他们人太少,组织又太多,他们像小孩子一样争吵不休。难怪沙皇会被打败!”这位白俄老人装了一口不大合适的假牙,稀疏的头发将将盖住头皮,掩藏他的秃顶。

“但将军呢?”她问,“将军到哪里去了?他还活着,或者——”

白俄老人挤出不自然的笑容,问这是不是公事。

“不是的。”欧斯特拉柯娃狡黠地说,她记起将军有着爱拈花惹草的名声,试着装出羞涩女人的微笑。白俄老人大笑,牙齿喀喀作响。他又是一阵大笑,说:“噢,将军!”然后,他拿来一张卡片,紫色的戳印盖着一个伦敦的地址,交给了她。“将军本性难移,”他说,“就算上了天堂,他也会追着天使,把她们搞得鸡犬不宁,绝对会。”那天晚上,在周遭的一切都沉睡之后,欧斯特拉柯娃坐在死去丈夫的书桌旁,写信给将军。她以法文而非俄文写就,好让自己保有更加超然的感觉,而信中的笔调,更是孤寂的人们面对陌生人才可能吐露的坦率心声。她告诉将军,她对葛利克曼的爱,而知道将军就像葛利克曼一样爱过女人,让她觉得很宽慰。她即刻坦承,自己是以间谍的身份到法国,同时也说明,她曾为了自己的自由,付出卑劣的代价,拼凑出两篇琐碎无聊的报告。那是违心之事,她说;虚构与谎言,她说;毫无内容。但是那两篇报告的存在,以及她亲手签名的承诺,已为她的自由铐上沉重的限制。接着她谈到了自己的心声,她到各个苏联教会向上帝祷告的事。自从那个姜色头发的陌生男子找上她之后,她的日子就变得虚妄不实;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乏一个自然合理的解释,就算那样的解释可能令人痛苦。她毫无保留地对他述说,无论她的罪恶感有多么深重,这些感受与她努力把亚莉珊卓带来西方无关,而是因为她决定留在巴黎,照顾欧斯特拉柯夫直到生命的尽头——在欧斯特拉柯夫去世之后,她说,苏联当局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去;她使自己成为一个叛徒。

“但是,将军,”她写道,“如果今夜我能当面见到造物者,倾诉我心灵最深处的一切,那么,我告诉他的,将会是我现在所要告诉你的事。我的孩子亚莉珊卓在苦痛中出生。日以继夜,她不断与我搏斗,我也一直与她奋战。就连在子宫中,她都是她父亲的孩子。我没有时间去爱她;我只知道,她是她父亲所造就的一个犹太小斗士。但是,将军,我却知道:照片上的人,既非葛利克曼的孩子,也非我的孩子。他们故意偷天换日,一方面是以为这个老女人很愿意上当,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出于他们可恨的诡计。”

她一写完,就把信装进信封,封好,不让自己再看一遍,免得改变心意。接着,她又仔细地贴上过多的邮票,数量之多,犹如她为爱人所点的蜡烛。

寄出信之后,接下来的整整两个礼拜,什么事也没发生,但颇不寻常的,这样的沉寂对她竟是一种解脱。暴风雨之后必是宁静,她已经竭尽自己微薄的心力——她坦承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背叛,与自己犯下的重罪——其余的,就交在上帝手中,与将军的手中。法国邮政服务的中断,并未令她忧心。她认为,这是塑造她命运的人所必须克服的另一项障碍,如果他们真的意志够坚定的话。她如常地去工作,背痛不再困扰她,她把这当成一个预兆。她甚至又让自己变得冷静达观。反正非此即彼,她想:亚莉珊卓在西方,固然比较好——如果那真的是亚莉珊卓的话,可如若亚莉珊卓留在原来的地方,也没有比较不好。然而,慢慢地,她心中升起了另一种想法,看穿了这种乐观心态的谬误。还有第三种可能性,那是最糟的情况,也是她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情况,那就是,亚莉珊卓被利用来达成不祥甚或邪恶的目的;他们强迫她,正如他们以前强迫欧斯特拉柯娃一样,要她误用父亲葛利克曼所赋予她的仁慈与勇气。因此,在第十四天晚上,欧斯特拉柯娃不禁激动痛哭。泪流满面的她走过大半个巴黎,寻找一间还开着的教堂,一直走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教堂还开着。她跪下,对着圣约瑟夫祈祷好几个小时,因为圣约瑟夫不但是一位父亲与守护者,也是葛利克曼命名的由来,虽然葛利克曼对此一定嗤之以鼻。就在她竭力寻求圣灵力量协助的隔天,她的祈祷获得响应了。一封信出现了。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她曾以防万一地附上工作地点的地址。在她抵达时,已有一封信等着,很可能是在夜里专人送达的。这是一封简短的信,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地址。信中没有署名。就像她寄出的那封信一样,这信以矫揉造作的法文写就,手写的字迹显然出自独断的老人之手,她立即就知道这是将军的回信。